刘志茂点头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谋而后动,不惜搏命,赌大赢大,这就是我们山泽野修的立身之本。”
顾璨点头道:“师父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顾璨笑道:“早些年,自以为道理都懂,其实都是懂了个屁,是弟子顽劣无知,让师父看笑话了。”
刘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实你当年行径,看似无法无天,事实上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不堪,只要活下来了,所有吃过的大苦头,就都是一位山泽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顾璨嗯了一声。
刘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质的古书,宝光流转,雾霭朦胧,书名以四个金色古篆写就,“截江真经”。
刘志茂伸出并拢双指,轻轻将书籍推向那位气态沉稳的青衫少年,老人沉声道:“以前师父传授给你们的道法,是青峡岛祖师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门左道,唯有这本仙家秘籍,才是师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说句实话,当年师父是真不敢,也不愿意将这门道法传给你,自然是怕你与小泥鳅联手,打杀了师父。”
刘志茂推出那本数百年来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后,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时不同往日,我若是跻身了上五境,万事好说。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间再无刘志茂,就更不用担心你小子秋后算账了。”
顾璨没有去拿那本价值几乎等于半个“上五境”的仙家古籍,站起身,再次向刘志茂作揖而拜。
刘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这弟子一拜。
他们这对师徒之间的勾心斗角,这么多年来,真不算少了。
今夜这一人赠书、一人拜礼,其实很纯粹,只是世间修行路上最纯粹的道法传承。
今夜过后,师徒间该有的旧账和算计,兴许仍是一件不会少的复杂情形。
顾璨将那本仙家秘笈收入袖中。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和其余几个师兄,真是一个比一个蠢。”
顾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祸,怨不得别人。”
刘志茂想了想,“去拿两壶酒来,师父与你多闲聊几句,自饮自酌,不用客气。”
正屋大门本就没有关上,月色入屋。
顾璨去灶房那边,跑了两趟,拎了两壶董水井赠送的家乡酒酿,和两只白碗,还有几碟子佐酒小菜。
刘志茂倒了一碗酒,捻起一条酥脆的书简湖小鱼干,咀嚼一番,喝了口酒。
这便是人间滋味。
虽说破境一事,希望极大,姜尚真那边也会不遗余力帮他护阵,以便让真境宗多出一位玉璞境供奉。
但是事无绝对。
仍然有可能这顿明月夜下的市井风味,就是刘志茂此生在人间的最后一顿宵夜。
刘志茂笑道:“当年你捣鼓出来一个书简湖十雄杰,被人熟知的,其实也就你们九个了。估摸着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猜出最后一人,竟是咱们青峡岛山门口的那位账房先生。可惜了,将来本该有机会成为一桩更大的美谈。”
刘志茂一只脚踩在条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捻起几粒花生米丢入嘴中,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青峡岛混世魔王顾璨,素鳞岛田湖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黄鹂岛吕采桑,鼓鸣岛元袁,落难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刘志茂笑道:“你那田师姐去了两趟宫柳岛,我都没见她,她第一次在边界那边,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归。第二次越来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闯宫柳岛,用暂时丢掉半条命的手段,换来以后的完整一条命。可惜我这个铁石心肠的师父,依旧懒得看她,她那半条命,算是白白丢掉了。你打算如何处置她?是打是杀?”
顾璨微笑道:“师父良苦用心,故意让田师姐走投无路,彻底绝望,归根结底,还是希望我顾璨和未来青峡岛,能够多出一位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刘志茂嗯了一声,“对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驾驭手段,其实不差,只不过就像……”
说到这里,刘志茂指了指桌上几只菜碟,“光喝酒,少了点佐酒菜,滋味就会差很多。恩威并施,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你可以学一学我与老兄弟章靥,这可是师父为数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实证明,比起贪图省心省力,一刀切,对任何人都施展以王霸之法,以利诱之,一座山头的香火,绝对不能长久。”
顾璨点头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当然需要分而诱之,名望,钱财,法宝,修道契机,钓鱼是门大学问。”
刘志茂哈哈大笑,“难怪我在宫柳岛,都听说你小子如今喜欢一个去湖边钓鱼,哪怕收获不大,也次次再去。”
刘志茂开心的事情,不是顾璨的这点好似玩笑小事的鸡毛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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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顾璨终于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处的交心,而不是脱下了当年那件富贵华美的龙蜕法袍,换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觉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顾璨转性修心,成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说明顾璨比起当年,有成长,但不多,还是习惯性把别人当傻子,到最后,会是什么下场?一个池水城装傻扮痴的范彦,无非是找准了他顾璨的心境软肋,当年就能够将他顾璨遛狗一般,玩得团团转。
刘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经》,当然可以在离去之时,就随随便便收回去。
所以刘志茂接下来,对顾璨还有一场心性上的考验。
那个注定不成气候的田湖君,一个未来撑死了就是寻常元婴修士的素鳞岛岛主,不过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无的佐酒菜。
不过这位截江真君不着急。
这才刚开始喝酒。
刘志茂随口说道:“范彦很早就是这座池水城的幕后真正主事人,看出来了吧?”
顾璨苦笑道:“师父,我又没眼瞎。”
刘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彦已经朝中有人了吗?并非大骊吏部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也不是那个率先攻破朱荧王朝京城的苏高山。”
顾璨想了想,“我以后会忍着他一点。”
希望到时候他范彦和他的爹娘都还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贵气象。
刘志茂继续说道:“元袁投了个好胎,父母双金丹,鼓鸣岛的靠山,准确说来是元袁母亲的靠山,是朱荧王朝的那位元婴剑修,结果被一位身份隐晦的白衣少年,和龙泉剑宗阮秀一起追杀万里,然后斩杀在边境线上。照理说鼓鸣岛就该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也有。”
顾璨对这个昵称圆圆的小胖子,谈不上多记恨,把精明摆在脸上给人看的家伙,能有多聪明?
鼓鸣岛的见风使舵,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手笔,是个人都会。
只要这家伙别再招惹自己,让他当个青峡岛贵客,都没任何问题。
至于元袁在背后嘀嘀咕咕的那些阴阳怪气言语,那点口水,能有几斤重?
他顾璨被人戳脊梁骨的言语,从小到大,听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顾璨不会问心杀人了。
最少暂时不会。
而这个“暂时”,可能会极其漫长。
但是顾璨可以等,他有这个耐心。
因为他知道了一个道理,在你只能够破坏规矩而无力创建规矩的时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规矩,在这期间,没吃一次苦头,只要不死,就是一种无形的收获。因为他顾璨可以学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闭门羹,都是关于世间规矩的学问。
刘志茂说道:“石毫国新帝韩靖灵,真是个运气出奇好。”
韩靖灵先是不顾藩王辖境的百姓死活,跑到书简湖避难,结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交口称颂的贤王,然后穿龙袍坐龙椅,估计这小子这两年做梦都能笑醒。另外那个被给予厚望的皇子,韩靖信暴毙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岭,所以韩靖灵这个新帝坐得很稳当。至于一手将韩靖灵这位兄弟扶到龙椅上的黄鹤也不差,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石毫国新五岳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着新帝在东跑西跑,礼部尚书还不敢多说一句牢骚,据说到了衙门,尚书大人还要主动倒茶。黄鹤他爹,更是被说成是石毫国庙堂上的立皇帝,没有黄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顾璨微笑道:“运气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种。”
黄鹤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兴许都不用他来动手,迟早就会被韩靖灵那个绵里藏针的,收拾得很惨。
不过顾璨还是希望黄鹤可以落在自己手里。
因为这个家伙,是当年唯一一个在他顾璨落魄沉寂后,胆敢登上青峡岛要求打开那间屋子房门的人。
顾璨在等机会。
而且这个到手的机会,必须合情合理,合乎规矩。
刘志茂一个个名字说完之后。
顾璨对每一个人的大致态度,这位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个大概了。
依旧记仇。
但是比起当年的随心所欲,乱杀一通,如今顾璨条理清晰,不但可以隐忍不发,反而对于如今寄人篱下、与人处处低头做事的蛰伏处境,似乎非但没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饴。
很好。
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难艰辛之大困局中,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这就是另一种修行。
刘志茂从不担心顾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会坎坷不顺。
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泽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种不输宫柳岛刘老成的野修!
刘志茂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问道:“剩下那些阴物鬼魅,如何处置?此事若是不能说,你便不说。”
顾璨刚刚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后,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他们死而为鬼,唯一的执念就是报仇的话,很简单,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师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云楼城的书简湖地界,单独划出了数座山水气运连绵成片的岛屿,就是打算交予我顾璨的,到时候我会在那边打造出一座鬼修山头,所有阴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钱?我顾璨来给!缺秘籍?我去帮它们找来适合的。什么时候觉得可以报仇了,只管打声招呼。除此之外,诸多要求和心愿,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实很多阴物如今都在待价而沽,没关系,只要它们愿意开口就行。”
小主,
刘志茂突然笑了起来,“如果说当年陈平安一拳或是一剑打死你,对你们两个而言,会不会都是更加轻松的选择?”
顾璨低下头去,端起酒碗,手腕悬停,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陈平安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愿意这么早就死了。”
抬起头喝酒的时候,少年面容已经恢复正常。
刘志茂一笑置之。
事实上,刘志茂心中翻江倒海。
关于那些岛屿的归属,他刘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刘志茂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最后一场对顾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变数了。
不过刘志茂权衡一番,仍是问道:“你觉得青峡岛的出路在何处?不着急,喝过了酒,慢慢想。”
顾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弯腰伸手捻起一条书简湖远销权贵筵席之上的小鱼干,细嚼慢咽之后,缓缓说道:“一,我可以跻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骊靠山,最少也是一位上柱国姓氏的掌权家主。三,通过这座靠山,见过大骊皇帝,先成为他放在书简湖用来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刘志茂眼神熠熠,“就没有第四?”
顾璨笑道:“慢慢来。”
刘志茂追问道:“你行此举,对我这个真境宗担任供奉的传道恩师,对划给你岛屿的真境宗姜尚真,岂不皆是忘恩负义?”
顾璨神色从容,转头望向屋外,“长夜漫漫,可以吃好几碗酒,好几碟菜。今日只是说此事,自然有忘恩负义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说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况在这言行之间,又有那么多买卖可以做。说不定哪天我顾璨说死就死了呢。”
刘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举碗次数多,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碗酒了,被他一口饮尽。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
今夜这趟,不虚此行。
不曾想顾璨见刘志茂已经无酒,碗中无酒壶也无,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壶酒,给老人又倒了一碗。
刘志茂并未阻拦。
坐下后,顾璨举起也是最后的一碗酒,对老人说道:“就事论事不论心,我顾璨要感谢师父你老人家,当年将我带出泥瓶巷,让我有机会做这么多事情,还能活到今夜说这么多话。”
刘志茂举起酒碗,与顾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饮尽碗中酒。
刘志茂站起身,顾璨也随之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