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900 字 1个月前

至于陈平安眼前这头仙人境大妖,也极富传奇色彩,最早被关押之时,才元婴境瓶颈修为,不曾想在这压胜之地,本该苟延残喘,千年间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咱们这这就动手?”

老人有些好奇,年轻隐官为何没有携带那把仙兵品秩的剑仙,想要单凭双拳捶杀一头仙人境大妖,谁耗死谁还真不好说,老聋儿当然知道陈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只是金身境瓶颈武夫,体魄还是不够坚韧,要杀眼前这头仙人境大妖,陈平安注定撑不到最后一拳,面对一位仙人境,境界悬殊太多,便是曹慈来了,一样束手无策。

一旦请人代劳,再被施展那种手段,就要火候全无了,意义不大。

何况老聋儿觉得除非陈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许希望,勉强能够承受那份形销骨立、魂魄支离破碎之苦。

即便年轻隐官的武道境界,与那曹慈、郁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个境界视之,可即便是远游境武夫,陈平安仍是差了一个境界的。

陈平安开始挪步,“不急。”

然后一路走去,陈平安都是看几眼就继续赶路。

老聋儿忍不住问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头路,耽误不了正事。”

老聋儿笑问道:“事情就只是这么个事情,有差吗?”

陈平安笑道:“就当是散心。”

老聋儿说道:“年轻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虽说容易做事准,做人狠,却容易剥啄元气,伤了福缘。”

陈平安笑道:“前辈高见,说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处处小心,是会小了心。”

老聋儿在剑气长城困顿三千年,头一回被人一口气称呼了这么多声“前辈”,也极少与一位剑修相互攀谈,言语如此之多。

陈平安问道:“先前老大剑仙是如何与前辈约定的?”

老聋儿说道:“等我出城倾力厮杀之时,第一,宰掉所有关押在此的妖族,当然现在改了,换成隐官大人亲自动手。第二,我可以从这边带走三个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聋儿不谈在蛮荒天下的修行岁月,光是在剑气长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余。

苦熬三千年,还只是个飞升境,没能捞到一个“剑仙”后缀。

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见着个新鲜面孔,是个蜷缩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觉到了老聋儿和陈平安,依旧故作不知。

后边几位上五境妖族,虽各自被镇压,可是游曳不定的冰冷视线,依旧犹如实质。也有那大妖状若疯癫,疯狂撞击剑光栅栏,血肉模糊也不愿停下,最后双手死死攥住两条剑光,大骂老聋儿,更骂那个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轻人,陈平安就停下脚步,以娴熟的蛮荒天下言语,问了几个问题,大妖只是谩骂不已。

之后也有那磕头求饶的妖族地仙,还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龄,依旧面生光华,媚好常如少女颜色,见着了年轻隐官,楚楚可怜,侧身而坐,手捂心口,紧紧咬着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愿意立下誓言,甘当奴役,只求能够活着离开此地。陈平安始终一言不发。

老聋儿笑道:“那个狐媚子,虽说只有七尾,但是隐官大人收她当个丫鬟,不跌份。相信隐官大人这点权力还是有的,而且不用担忧她的忠心。”

陈平安没搭话。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当年从大隋返乡的半路上,风雪夜中的山崖栈道。

这些年的一次次远游,大小狐魅,确实见过不少了。不过一直没机会去清风城许氏的狐国看看,徐远霞曾经说过那儿必须要去,男人不去狐国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温柔乡英雄冢是个什么。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与阿良关系不浅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从中土神洲销声匿迹的酡颜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园子,跟陈平安换来了一封将来会交到醇儒陈淳安手上的密信,无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够稍稍善待这位上五境精魅。说到底,既是为酡颜夫人求来一张来自儒家圣人的护身符,陈平安也是在为陆芝做长远考虑。境界高,就会有境界高的大忧患,陆芝偏偏又不是那种愿意行事圆滑的剑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该她陆芝是外乡人了。读书人算计起来,弯弯绕绕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阳谋,由不得陆芝不出剑,那才是天大的麻烦。所以陆芝身边有酡颜夫人帮着出谋划策,比较让人放心。只是陈平安也担心酡颜夫人的私心怨怼太重,陆芝会受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所以一旦陈淳安出面,既是庇护,更是监督,由不得酡颜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颜夫人暂时还不清楚这件事,估计当下她还在好奇年轻隐官亲口承诺的一桩功劳,到底能够换来何物。陈平安也没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着陆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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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位被视为最正统月宫种的夫人,还是生死不知。陈平安早已确定,就是范家幕后供奉桂夫人。

最后是一头跻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样不知所踪。

牢狱最底层,最后一座牢笼,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过两尺,大约一亩,碧绿幽幽,水运浓郁,竟是直接显化为一尾尾碧绿小鱼儿,池水清澈,纤毫毕现,那些蓦然静止不动的碧绿小鱼,如悬空中。里边关押着一个探出头颅的少年,头颅以下的入水身躯,竟是半点不见,好似与水相融。

应该是一门养龙之法?

那妖族少年脸上依稀有鳞痕,额头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陈平安双手笼袖,驻足不前,与那少年对视。

洞府境修为,幻化人形没多久。

归根结底,还是胜在天赋异禀。修行路上,想要祖师爷赏饭吃,先得老天爷赏饭吃才行,能不能修行,

陈平安开始返回,赞叹道:“得了机缘,练剑修行,师傅领进门,更问道心,前辈这三个弟子,大道成就,会吓死人。”

连同少年在内三个,当下境界分别是洞府境,龙门境,金丹境瓶颈。

这座牢笼,不关押路边捡来的阿猫阿狗。越是年纪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资质惊艳根骨重。

老聋儿苦笑道:“隐官大人,不至于吧?”

这个年轻人,当然难缠,可他仍是随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问题是陈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陈平安真要铁了心违约,连同三个弟子一并宰了拉倒,就陈清都那脾气,会偏袒谁,需要想吗?

陈平安说道:“一直以来,前辈恪守本分,晚辈内心敬重。”

老聋儿嗤笑道:“但是?”

陈平安笑道:“前辈这么会聊天,那就前辈继续说,晚辈洗耳恭听。”

老聋儿压根就没打算跟这个年轻人做买卖。

老聋儿大声问道:“老大剑仙,这也成?不管管?”

没有回应。

陈平安继续说道:“前辈挑中的三个,应该都有上五境的资质吧?”

老聋儿无奈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就按照一个玉璞境,两个仙人境计算,当然是剑修。我与前辈讨要三份修道机缘,道诀法宝皆可,适宜妖族修行的道诀为佳。”

老聋儿松了口气,这些玩意儿,对于一位飞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两个玉璞境,一个仙人境。运气不好,就会是一个元婴境,两个玉璞境。”

老聋儿不诓人。

一位剑修,有无上五境的资质,跟最终能否成为上五境剑仙,两回事。

只说在世不说死了的,晏溟,殷沉,纳兰彩焕,哪个不是资质卓绝的剑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陈平安答应下来:“听前辈的。”

老聋儿笑道:“果然‘前辈’不是白喊的。”

陈平安抱拳道:“前辈莫要记仇。”

老聋儿摇头道:“犯不着。”

陈平安说道:“这座牢笼,其实是一副失去了头颅的神灵尸骸吧。”

老聋儿点点头。

走到一座陈平安原本以为空置的牢笼,蓦然从雾障之中走出一人。

陈平安转头看去,是一个脸色雪白、嘴唇猩红的女子,容貌年轻。手腕上系挂着一只绣袋。

头颅之下,惨不忍睹,绝不类人,简直比鬼更鬼。

无皮,几乎透明,五脏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动。

陈平安也算见惯了血腥、诡谲画面的人,突然之间,见到了这个女子,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避暑行宫可没有她的任何记载。

女子走到栅栏附近,然后竟是一步跨出,几乎就要与陈平安面对面,陈平安纹丝不动。

老聋儿笑道:“她叫捻芯,是个逃难至此的缝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闹出一场好大的风波。”

陈平安心中了然。

缝衣人。

极其罕见。

陈平安曾经在避暑行宫一部专门记载外道修士的秘档上翻到。

不算老黄历,但是太过邪门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历史上,曾经被正统的符箓一派练气士,见一个杀一个。

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墨家赊刀人,师刀房道士,法家弟子。但是这些修士,只是难缠,让其他练气士最为忌惮,算不得半点声名狼藉,在这之外,还有十种修士,可谓过街老鼠,比山泽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诛之。

比如有那携带龙王篓、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惫之蛟的南海独骑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剑仙都杀之不死,喜好上岸窃取江河水运。还有那种专门炼化坟茔、很容易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

而陈平安眼前这个女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缝衣人,精通符箓一道,只是只以人皮作为符纸。

其大道根本,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秘录上记载,欲要修行此法,先剥己皮,吃得住剥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过一趟类似酆都鬼门关的阴冥地界。此后还有数道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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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当时就十分疑惑,选择修行此法,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女子后退一步,绕着陈平安走了一圈,停步问道:“你多大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被老聋儿称呼为捻芯的女子,也不计较,继续问道:“应该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门了?家族长辈终于说动了陈清都,帮你造了座武庙,得了剑气长城的武运?”

陈平安摇头道:“外乡人,练拳还算勤勉。”

女子似乎有些遗憾,“陈清都还是顾虑太多。好些手段,不舍得用。”

老聋儿似笑非笑,说道:“年纪不大,不过是会点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剑仙的名讳了。”

然后与那女子提醒道:“捻芯,这位就是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

女子歪过头,凝视着陈平安,断断续续说道:“左撇子。蛟龙。重建的长生桥。皮囊魂魄皆缝补严重。先习武,再养出的本命飞剑。对于身躯的掌控,细致入微,半个同道中人。杀心重,嗯,这会儿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杀心,年纪轻轻,很厉害。不愧是新任隐官。”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笑道:“捻芯姑娘好眼力。”

老聋儿对捻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对她的手段,半点不奇怪。

牢狱三古怪,来去无碍,捻芯是其一。

老聋儿突然问道:“为何不喊‘前辈’喊‘姑娘’了?”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喝酒是不是从无佐酒菜?”

老聋儿愣了愣。

远处有一个稚嫩嗓音响起:“这家伙是在讥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