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楼船,微微一颤。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
一个佝偻老人,有眼无珠,一手负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远处,咧嘴道:“见着了我的弟子,架子还这么大?靠岸都不舍得,黄泉路上,走这么急匆匆吗?”
李槐,既是这个老瞎子的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不过如今老瞎子却只是李槐的大半个师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欢这样的没道理。
阿良再不管楼船那边的死活。
只是抬头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杰,可挽天倾。
也要能够补天缺。
————
先前那三场雅集,其实是场面事。
接下来的私人聚头、拜会、秘密议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比如原本无人问津的鹦鹉洲那边,就凭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铺。
是那最早开在倒悬山的黄粱铺子,老掌柜趴在柜台上逗着那只笼中武雀,年轻店伙计忧心忡忡,因为听说那个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柜的那个姑娘,与年轻伙计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张桌旁,忙着梳妆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积如山。女子正在犹豫是描垂珠眉好呢,还是新鬓角鸦飞的却月眉更好看呢?对着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她突然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有一双丹凤眼,若是将上眼睑线条画深些,下眼睑浅些,说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艳本小说上所谓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眉眼妆一换,连那面靥花子、口脂和发钗衣裙都要换了,岂不愁人?
而当下铺子里边,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还有阴阳家陆氏一位年轻家主,小说家的两位老祖师。以及一位习惯横剑身后的剑客,墨家游侠许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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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先生的一位扈从,喝高了,在怂恿同桌饮酒的许弱,找机会一剑砍死那个狗日的。
结果被那酒铺掌柜闺女一拍桌子,大骂不已。
鳌头山一处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齐。结果有两拨客人,一起登门拜访,一方是想要与九嶷山大神讨要几盆蕴含文运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几位年轻剑修,朱枚要见烟支山那位与自己缔结盟约的女子山君,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最后就没有一位山君得闲。
鸳鸯渚上边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与其余四位湖君,也在闲聊,但是谁都没有邀请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从飞升境跌为仙人的刘蜕,与葱蒨、芹藻两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齐廷济,刘蜕正在破口大骂完颜老景这个老王八蛋。
怀荫找到了财神爷刘聚宝,刘幽州与怀潜是老朋友了,刘幽州欲言又止,因为郁狷夫如今也在这边,但是她与怀潜的那桩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跟随龙虎山天师府一起赶来此地的浣纱夫人,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韦滢,询问大泉王朝的近况。
曹慈与元雱一起行走在鳌头山的林荫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芦洲的徐铉和林素。
鳌头山上两棋局,今天一处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对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处,是许白对局一位龙虎山小天师。
云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余子孙,只带着姜韫乘船游览鸳鸯渚,船上两位外人,是四大圣人后裔府邸的当代家主。
泮水县城。火龙真人主动拜访青钟夫人,见面就道贺,“呦,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山神湖君,火龙真人几乎很熟,而这位渌水坑肥婆娘,当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还真就最怵眼前这个老家伙。
一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发,腰悬一枚酒葫芦。先前在那市井处收徒,小有挫折。收个徒弟,就是这么难。
一位木讷汉子,穿着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钜子。
鸳鸯渚,有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领头后,出现了一群钓鱼人。
而这位看似与谁都和颜悦色的长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认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张条霞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鱼篓,喜欢逛荡古战场遗址,捕捉英灵、阴煞厉鬼。
右边还有三人,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师徒二人,沛阿香和柳岁余。
以及刚到水边的一个北俱芦洲老莽夫,王赴愬,坐在了张条霞和沛阿香之间,笑道:“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卢氏供奉,这次跟过来,纯粹就是闲来无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
沛阿香置若罔闻。
张条霞笑问道:“那个李二拳脚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脚不快,如果不是你问起,我都不稀罕多说。”
张条霞轻轻点头,将信将疑。
王赴愬早年在试图跻身“神到”之时,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内的万里山河,湖海蒸腾,山岳陆沉一般,气象大乱,武夫纯粹真气被数位剑仙合力拘押起来。
柳岁余笑问道:“怎么个‘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犹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劲,三拳都没能打死我。能厉害到哪里去?”
更远处的那位桐叶洲武圣吴殳,哑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门户之见,依旧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土神洲。当然独一档。
接下来就是北俱芦洲,东宝瓶洲。
此外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皑皑洲,都差不多。
东南桐叶洲。独一档,只不过是垫底。
所以吴殳,与那玉圭宗宗主韦滢,其实在先前那场雅集酒宴上,都比较沉默。
而武夫吴殳与剑仙韦滢之间,哪怕是桐叶洲同乡,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算是认识,点头之交。
岸边垂钓,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那个王赴愬笑道:“裴杯没来,宋长镜也没来,怎么,是瞧不起龙伯前辈你这位江湖总瓢把子?”
张条霞笑道:“别乱取绰号,什么江湖,什么总瓢把子,传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个天大的谜。
她到底有无十一?
至于宋长镜,在那宝瓶洲,凭借阵法,凝聚一洲武运在身,一拳击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杀两仙人。
同样的,宋长镜当时到底有无跻身十一境?或者说已经迈过那道门槛,等到阵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么十一境,跻身武学之巅,眼中所见的山河画卷,到底又是怎样个景象?
在战事当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国师身份,负责调兵谴将,出手机会,甚至要远远少于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出拳极多,战功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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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年轻人有无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师传,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师承如何,为何明明是城主,却有韩俏色、琉璃阁阁主、守瀑人在内的数位师妹、师弟?他们的传道恩师是谁?早已无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设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月花神。而十二月花神,都会邀请一位男子,作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们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誉,往往是那些诵花诗词堪称“神来之笔”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气度,修士境界,文采辞藻,自然缺一不可。不过在这之上,还有那太上客卿的虚设头衔,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这次出门远游,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还有一位少女面容的凤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资质浅,神位低,昵称瑞凤儿,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个“羽客”的美誉,只是“菊婢艳俗”的说法,始终让少女黯然神伤,而且流传越来越广,而率先提出这个伤人心说法的,又是苏子的一位得意门生。
加上这百来年,没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词传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她极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问津渡那边,哪里有仙子的镜花水月,一个腋下夹斗笠的汉子就往哪里凑,探头探脑,这边蹦跳几下,那边挥手几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竖起双指,笑容灿烂。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个碍眼的汉子,“你让开啊!”
脾气没那么好的女子,就直接让他“死开!”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风情,汉子呆呆无言,不就是才离开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吗?有些受伤,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槐吃一堑长一智,带着嫩道人离得远远的。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先找个落脚地儿,还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陈平安?要见就抓点紧,因为很快就要议事了。”
李槐问道:“你谁啊?”
阿良无奈道:“李大爷,厚道点。”
李槐闷闷道:“陈平安来见我还差不多。”
阿良叹了口气。也没觉得奇怪,当年远游途中,李槐就与陈平安最亲近,跟陈平安也最不见外。
阿良突然一拍额头。
服了。
问津渡不远处,一袭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满脸笑意,缓缓走来。
拣选路线极有讲究,刚好躲过那些镜花水月。
嫩道人瞧见了那人,顿时心弦一紧。
李槐笑容灿烂,一路飞奔过去,骤然停步,与陈平安重重击掌。
阿良与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帅气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
刹那之间。
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的人物,心中都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开始议事。”
陈平安与李槐说道:“回头找你。”
青衫剑客与斗笠汉子,两人身形在问津渡凭空消失。
直到这一刻,渡口看客们,因为有人得到了飞剑传信,议论纷纷,才后知后觉一事,那两人,竟是参与文庙议事之人。
文庙广场上,天地清明,席位并无主次之分,所有人刚好围成一个大圆。
儒家圣贤,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司业,七十二书院山长。诸子百家老祖师。各大宗主,飞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杰圣贤,齐聚于此,视线游曳,各有打量。
至圣先师并未现身。
住持第一场议事的礼圣,也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极有意思。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阿良没有站在亚圣身边,左右也未曾站在文圣一旁。
而在齐廷济、陆芝,与阿良和左右之间。
刚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一时间。
仿佛一座天下,不约而同,共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