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骊北境,在宋氏的龙兴之地,常年设置有一座京城译经局住持的水陆法会,和一处崇虚局负责的周天大醮,引渡战场遗址上的阴魂亡灵北归故里,已经举办多年,昼夜不息,至今依旧未能结束,实在是大骊边军在异乡战死之人太多,这些年大骊朝廷,由皇帝颁布旨意,礼部牵头具体筹备此事,户部掏钱,兵部派人护卫,光是为一场场浩浩荡荡的阴兵过境,就开辟出了三条耗资无数的山水路途。
每次赶路,都有数以千计甚至是万余位的战场亡灵游魂,于白昼止步,防止被大日曝晒残余魂魄,栖息在大骊练气士沿途设置的山水阵法之中,只在夜中远游,既有大德高僧一路诵经,持锡带路,也有道门真人默念道诀,摇铃牵引,更有钦天监练气士和大骊铁骑在道路两旁,防止游魂流窜走散,再加上各地山水神灵、城隍和文武庙的配合,才使得这件事始终没有出现大的纰漏,不扰阳间百姓。
传闻京城兵部一位边军出身的侍郎,曾经公然威胁户部官员,别跟老子谈什么难处,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们户部就算砸锅卖铁,拆了衙署房料换钱,也要保证所有大骊边军亡魂,不至于在那战场遗址滞留太久,以至于魂飞魄散。为此兵部专门抽调了五六人,每天就待在户部衙署临时“当差”,专门督促、监察此事的推进,吵架是常有的事。
除了大骊供奉修士,儒家书院君子贤人,佛道两教高人的一路牵引道路,还有钦天监地师,京师文武庙英灵,都城隍庙,都土地庙,各司其职,负责在各处山水渡口接引亡灵。
陈平安站在城头上,远远看着那夜游赶路一幕。
家国无恙,故人何在,山水迢迢,云烟茫茫。
这些山水有相逢,却已经是生死有别,阴阳之隔。
确实,哪有那么多的一见如旧,绸缪笑语。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了远处宋续这拨年轻修士的御风远游,大概是忙着赶路,尽早去往那条阴冥路,人人风驰电掣,没有刻意隐蔽踪迹,剑修宋续脚踩一剑,拖曳出极长的金色长线,阵师韩昼锦像是在行走,每次一步踏出,转瞬数里山河,脚下都荡漾起一圈圈灵气涟漪,如夜开昙花朵朵,此外道录葛岭,兵家修士余瑜,儒生陆翚,小沙弥后觉,也各自施展神通术法,匆匆远游。
陈平安身形化作十八条剑光,城头这边宛如蓦然花开,在十数里外,陈平安脚步踉跄落地,再次以尚未娴熟的剑遁之法赶路,最终在一处高空悬停身形,以雪泥符在内的数种符箓,帮助自己隐匿气机,在一处野山之巅的树木枝头蹲着,俯瞰那条山下道路。
分别来自儒释道三教道统的陆翚,后觉,葛岭,显然早就熟稔领路此事,已经落在阴兵过境的那条阴冥道路最前方,与各自道脉的大骊练气士一起带头行走,还有那个来自上柱国余氏的兵家小姑娘,也不甘落后,与一拨来自京师、京畿的武庙英灵,并肩而行。
一条引渡亡灵的山水道路,极为宽阔,依稀分出了四个阵营,余瑜和武庙英灵身后,数量最多,占了将近半数。
宋续和韩昼锦,找到了一位后方压阵的年轻男人,此人身在大骊铁骑军中,策马而行,是一位不足百岁的元婴境剑修。
瞧见了两人,这位骑将也只是点点头,韩昼锦取出两张甲马符箓,与宋续一同骑马前行,韩昼锦与一位关系不错的女子心声问道:“怎么回事?”
因为先前韩昼锦发现今夜领头的大德高僧和道门真人,都是些生面孔,而且神色憔悴,像是受伤不轻,尤其是那几位武庙英灵,前行之时,她甚至能够看见他们的金身磨损,竟是肉眼可见的程度,星光点点,就那么消散在夜幕中。
那个同僚女修难掩疲惫神色,说道:“一来这次牵引数量实在太多,再者先前礼部衙门又下了一道死命令,是尚书大人的亲笔公文,措辞严厉,说这条阴冥官道,沿途灵气消耗太多,已经比预期更多搅乱山水气数至少两成了,明摆着是怪我们办事不利,担心下最后一场夜游,会有意外,尚书大人都发话了,我们还能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不计道行折损呗。不然下次礼、刑两部的考评,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宋续问道:“化境,沿途有没有人捣乱?”
那位元婴境剑修脸色漠然道:“回头自己看谍报去。”
宋续对此习以为常,这个袁化境,绰号夜郎。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五位练气士的领头人。
双方性情不和,平时一直不太对付。只有在战场上,才会配合无间。
袁化境微微皱眉,发现前方道路上有十数位战场亡魂,出现了魂魄消散的迹象,沉声道:“杜渐,眼瞎了?”
后方一位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人,骑卒装束,他早已精疲力尽,原本正坐在马背上一边打盹儿,一边稍稍温养灵气,实在是心神疲惫至极了,但是听到了袁化境的言语后,毫不犹豫起身,脚尖一点,掠去前方,高高举起一掌,手腕一拧,五指间出现了一条条气象柔和的丝线,微微提起,瞬间丝线有序聚拢结阵,金光熠熠,竟是一块宝光焕然的罗经仪,光线洒落在那些阴灵鬼物的行走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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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骑卒就这样一边御风,一边手托罗盘,庇护一方,只要有那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迹象,就有宝光照耀照拂。
宋续提醒道:“过犹不及。”
袁化境淡然道:“好像还轮不到你一个金丹来指手画脚。”
袁化境这拨人,总计五人,除了他这位元婴境剑修,还有一位鬼物修士,一位阴阳家练气士,其余两位,都曾是野修出身。
他们显然要比宋续六人小山头,杀心更重。
宋续不以为意,反而主动与袁化境说了年轻隐官入京一事,打过照面了,再说了那位传道人封姨的古怪之处。
袁化境点点头,“先前那宁姚的几道剑光,都瞧见了。”
宋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提醒道:“公私分明。”
身边这个骑将,出身上柱国袁氏,而袁化境的亲弟弟,正是那个与清风城许氏嫡女联姻的袁氏庶子。
袁化境冷笑道:“因为皇子殿下姓宋,就可以管得这么宽?”
宋续一时语噎,突然笑了起来,“你真该与那位陈隐官好好聊聊。”
袁化境难得主动开口,“你们六人联手,还是很难对付?”
宋续点点头:“余瑜说了,只会被砍瓜切菜。事后有过一场复盘,陆翚说靠那那些陈平安说出口的文字,于战局毫无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袁化境说道:“刑部赵繇那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如果是那个周海镜,我觉得分量不太够。”
宋续摇头道:“那个郑钱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赵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鱼虹与她的问拳,来确定资质。”
袁化境皱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镜这个女子武夫。”
宋续无奈道:“不然上哪儿去找个年轻的山巅境武夫,而且还必须得是有望跻身十境?要说武运一事,我们已经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徕的那个绣娘,志不在此,况且在我看来,她与周海镜差不多,而且她毕竟是北俱芦洲人氏,不太合适。”
那个纯粹武夫的空缺,其实早年有个合适人选,但是夭折在了书简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补缺完整,按照刑部和钦天监的缜密推衍,十二个都不到百岁的练气士、纯粹武夫,可以合力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们有层出不穷、环环相扣的手段,保证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为杀手锏的阵眼所在,恰好是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纯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场陪都战事当中,他们斩杀的,绝不会只有先后两位玉璞境的军帐妖族修士。
那两颗妖族头颅,刚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飞剑斩落的。
他们这十一人,都是夜游客,在来年开创宗门之前,注定都会一直名声不显。
袁化境突然转头望向一处山岭,说道:“陈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这么喜欢躲起来看戏?”
陈平安闻言只是瞥了眼那个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
来到此地,陈平安就开始运转五座关键本命气府和各大储君山头的灵气。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劳驾走远点,少在这边膈应人。”
一位位沿途护道的山水神灵,消耗的是辛苦积攒起来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损。
至于练气士,除了积蓄灵气的枯竭,甚至会消磨道行,尤其是一着不慎,还要折损冥冥之中的祖荫、阴德。
哪怕是袁化境这样的剑修,看似无事可做,其实不然,一样需要以剑气为这支大骊铁骑护道赶路,时时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这桩夜游阴冥道路的差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事,事后大骊朝廷几个衙门,当然都会有所弥补,可真要计较起来,还是盈亏明显。
可哪怕如此,却依旧如此,不过是个最简单的职责所在。
与韩昼锦并肩齐驱的女子,正是那位鬼物修士,她以心声问道:“见过了那位年轻隐官,模样如何?”
韩昼锦笑道:“极好,风度翩翩,剑仙风流。”
这位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来都来了,只是远观,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韩昼锦笑着解释道:“他是剑仙嘛,哪怕还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学宗师,又能做什么嘛。”
女鬼点点头,深以为然,“也对!说得通!”
只是心中难免遗憾。
咋个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个同乡的年轻男人,为了心爱女子,孤零零枯守城头多年,还不许她仰慕几分啊。
就她这脾气,以后见着了面,二话不说就是一个饿虎扑羊,老娘能揩几两油是几两。
陈平安在那山顶枝头,终于仔细看遍了三万沙场阴灵的具体形势。
下一刻,一道璀璨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只是最不同寻常的,是那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反而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浑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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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远处,蓦然有一座山岳的虚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庙英灵与余瑜、小沙弥后觉这些为首领路人的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弥后觉蓦然低头再转头,惊讶发现身后绵延数里的鬼物队伍,脚下出现了一篇金色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