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七章 棋高无输

剑来 烽火戏诸侯 9416 字 1个月前

裴钱带着郑又乾和谈瀛洲两个孩子,一起坐在密雪峰山路台阶上。

米裕此次在风鸢渡船上边闭关成功,终于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米大剑仙了。

米剑仙的称呼,就已经是骂人的话,再来个更过分的米大剑仙,当然更是如同打脸。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

仙都山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

裴钱有意让这个来自中土铁树山的小姑娘坐在中间。

谈瀛洲小声说道:“裴姐姐,郑又乾私底下说很怕你。”

郑又乾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也不对,是也是,但是……”

语无伦次,孩子急得自挠头,谈瀛洲你怎么总是学我小师叔告刁状呢。不过郑又乾一直纳闷,小师叔咋个就告刁状了,没有吧?

怕是怕,可自己之前与谈瀛洲私底下聊起这位裴师姐,是有一箩筐的好话,你谈瀛洲不能挑着说话啊。

裴师姐,作为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是那有“郑撒钱”“郑清明”两个绰号的女子大宗师啊,专杀妖族的,都说在那金甲洲和陪都两座战场上,轰隆隆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原本身陷重围的战场之上,最后除了裴师姐站着,就都躺着了。

裴钱身体微微前倾,绕过谈瀛洲,朝郑又乾眯眼笑道:“又乾,怕我做什么,师父对你可喜欢了。再说了,你是我师父师兄的大弟子,咱俩算是平辈的。”

郑又乾笑容尴尬,小师叔只要不笑,我就不怕小师叔。

眼前这位裴师姐,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笑起来的时候,至少有小师叔一半的功力了。

郑又乾壮起胆子问道:“裴师姐为什么要练拳啊?”

师父说过,习武练拳一事,如果只求强身健体,雄壮自身体魄,不算太难,可如果想要练出个名堂,就要吃苦头了。

裴钱笑道:“稀里糊涂习武,浑浑噩噩练拳,闹着玩的。”

郑又乾不敢继续问下去,裴师姐你骗谁呢。

裴钱问道:“那你呢,为什么要跟着刘师伯修行?”

郑又乾腼腆道:“跟着师父修习了仙家术法,就可以活得久,活得久,就可以多读些书。将来等我炼形成功,就可以自个儿买书去了。”

谈瀛洲提醒道:“在这之前,你在那些仙家渡口都不敢进书铺,都是我帮你买书的,做了人更不能忘本啊。”

郑又乾使劲点头道:“买了多少书,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我都清楚记着呢。”

谈瀛洲怒道:“记得这么清楚,不把我当朋友是吧?”

郑又乾不慌不乱,解释道:“怎么可能呢,我之所以记账,是早就打算跟小师叔讨要一方藏书印,印文就刻那‘好友瀛洲惠赠’,我再写上于某年某月某日购买自何地。”

小姑娘双臂环胸,笑眯起眼,点点头,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钱就算了,不用你还,也没几个钱。”

郑又乾嗯了一声,“我早就觉得你不会跟我计较这点钱。”

小姑娘高高扬起头颅,神采奕奕,“那必须的,江湖儿女,钱算什么。”

裴钱啧啧称奇,这个郑师弟很开窍啊,算不算无师自通?

刘景龙和弟子白玄,与老真人梁爽,弟子马宣徽,还有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一起坐在观景台那边饮茶。

老真人奇怪道:“这才闭关几天?不都说米裕在元婴境瓶颈时,闭关耗时很久,才会沦为剑气长城那边的笑柄吗?”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米剑仙当时有心结,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闭关破境,再拖延下去就会适得其反,不斩心魔,就要走火入魔,否则米剑仙只要不妨碍元婴境杀力,他是绝对不会想要主动跻身玉璞境的。”

老真人也不刨根问底,点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首嘿嘿笑道:“剑气长城那边,米剑仙除了那句脍炙人口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其实关于他的玉璞境瓶颈难破一事,也有个广为流传的有趣说法……”

刘景龙瞪眼道:“喝茶!”

白首委屈道:“在那边的酒桌上,谁也没个忌讳啊。”

刘景龙说道:“你在翩然峰那边自己刻下的那句座右铭,忘了?”

白首一时语噎,憋了半天,小声嘀咕道:“某人脾气臭,爱记仇,可是咱们米剑仙好说话啊,能一样嘛。”

老真人哈哈笑道:“齐宗主,别拦别拦,就让白首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关起门来,都不是外人,出了门去,我们都不多嘴就是了。”

白首看了眼姓刘的,刘景龙故作不知。

白首只得摆手道:“梁老哥,算了啊,我师父这边规矩重得很呐。”

老真人笑道:“既然白老弟为难,就算了。”

其实一老一小,已经在那儿偷偷以心声言语了,双方很聊得来。

刘景龙也就是看破不说破了,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哪里差了?

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与女冠黄庭一见投缘,双方此刻并肩站在山路更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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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与那种男女情爱无关,纯粹就是双方性情相投。

需知果然在那炼形成功后的“少年”时,就曾在那白帝城地界,做出过击水万里触龙门的壮举,脾气如何,可想而知。

这些年,果然在铁树山,极少下山游历,也算是潜灵养性,不然郭藕汀还真不放心这个得意弟子独自出门。

果然作为郭藕汀的关门弟子,在铁树山修道多年,只看面容,依旧是个清秀少年,头别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果然笑问道:“我毕竟是妖族出身,当了太平山的记名供奉,当真不会犯忌讳?”

很容易惹来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这对于一个即将在废墟中重建宗门的太平山而言,并不明智。

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记名供奉,又远在中土神洲,真正能够帮到太平山的,终究极其有限,以后都很难列席参加祖师堂议事。

“负山道友已经答应成为太平山的护山供奉了,只要龙门道友未能成为首席供奉,不觉得委屈,我这边,毫无问题。”

黄庭双臂环胸,眯起眼眸,神色凛冽,摇头道:“我太平山只修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讲究,我走江湖多年,见过太多人不如鬼的货色了,

始终未能亲手做掉那头叛出太平山的背剑老猿,一直是黄庭的最大心结。

果然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师尊和铁树山那边,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黄庭笑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

只是女子一双秋水长眸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如月色流淌在河流上。

果然好奇问道:“陈先生为何对你们太平山如此心生亲近?”

黄庭说道:“陈平安说过两个原因,一个是见过老天君后,才知道原来山上神仙也有侠气,再一个……”

说到这里,黄庭好像也觉得有趣,笑了起来,“就是他从老天君眼中,觉得自己将来一定可以做出壮举。”

桐叶洲那场桃叶之盟,大泉王朝和蒲山云草堂都是发起人之一。

老将军姚镇,今天让孙子姚仙之去请来了三人,要商议一件事。

蒲山的山主叶芸芸,弟子薛怀,掌律檀溶,都来了。

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就只能是负责端茶送水。

老人的书桌上,堆满了堪舆图,是陆陆续续从大泉京城钦天监、还有礼工两部那边找人翻检出来的图纸。

姚镇说道:“有劳叶山主了。”

叶芸芸笑着点头,施展山上的摹拓手段,将那些图纸“炼化”为虚,一一衔接,最终就是一整幅桐叶洲中部形势图。

“我们如果真要学那宝瓶洲,打造出一条崭新大渎,蜃景城那边,设计出了三条大渎雏形路线,各有利弊,仅供参考。”

姚镇从姚仙之手中接过一根绿竹杖,在地图上划出三条路线,叶芸芸便以术法帮忙留住三条“大渎”的河床路线。

檀溶看着地图上那三条路线,河段重叠处颇多,问道:“此事工程浩大,都不是什么神仙钱的事情了,之前桃叶之盟,提出开凿大渎一事,就是个拉拢人心的噱头。真能成?一旦正式开工,就真是拉弓没有回头箭了,比那打造一座仙家渡口更是个无底洞,稍不留心,别说我们蒲山会元气大伤,财库耗竭,老将军的大泉王朝,恐怕都要保不住前十强国的名号吧?”

叶芸芸笑道:“所以必须拉上一个更加财大气粗的冤大头嘛。”

姚仙之神色尴尬,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陈先生。

“倒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只是劫富济贫,我就不开这个口了。”

姚镇笑着摇头道:“如今我们桐叶洲,满目疮痍,一洲民生凋敝至极,有这么个工程在,是可以养活沿途很多老百姓的,蜃景城那边有过一个粗略的估算,至少八百余万百姓可以凭此谋生,甚至挣着钱,当然前提是我们运作得当了,才能够避免既劳民又伤财,又能变成一桩既能解决燃眉之急、又可算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薛怀忧心忡忡道:“大骊宋氏当年是举一国之力,或者说就是举半洲之力,才建成了那条横贯宝瓶洲的大渎。第一,住持事务的,是大骊国师崔瀺,第二,当时大战在即,宝瓶洲一洲本就人心凝聚,大骊铁骑更是足可弹压一切异议。第三,大骊立碑于一洲山巅,只敢出钱出力,没有任何势力敢拖后腿,偷偷下绊子。反观我们桐叶洲,忙着各自复国和恢复民生,只说光是重建京城一事,好些皇帝君主就已经焦头烂额,四处借债,加上我们一洲中部沿途的山水神灵,十不存一,搬山徙水、开凿河床一事,光凭山上练气士,就要难上加难,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不太够,不容乐观啊……”

门口那边,一位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斜靠屋门,微笑道:“只要我家先生肯点头,愿意揽下这档子事,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说搬山、徙水两事,先生那边,都会有合适的人选。”

老将军笑问道:“崔宗主,问题在于,你先生愿意点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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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笑眯眯道:“假设,假设我家先生愿意点头,你们愿意砸锅卖铁、倾力相助吗?你们敢当那吃力不讨好的恶人、能当那好心却讨骂的恶人吗?”

老将军笑道:“我们陛下和蜃景城那边,没有半点问题。”

叶芸芸说道:“我们蒲山这边也没有问题!”

薛怀和檀溶面面相觑,就这么说定啦?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使劲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大义凛然道:“罢了罢了,既然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先生那边挨骂一事,都让开,让我来!”

叶芸芸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看白发老将军,她有话就直说了,“崔宗主,姚老将军,你们俩该不会是在唱双簧吧?”

崔东山跺脚道:“冤枉人,苦死我了!”

老人连连摆手道:“还真没有事先约好。”

叶芸芸突然说道:“不行,我暂且收回那句话,得亲自问过陈平安才行。”

白衣少年仰头看向天花板,伸手狠狠抹了抹脸庞,眼神幽怨,自怨自艾道:“这下子真要挨骂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怎么当先生的得意学生。”

薛怀突然问道:“如果下定决心要开凿一条大渎,我们要不要绕过玉圭宗?”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问题。嘿,没事,这个答案,自己跑来仙都山了。告辞告辞,这拨人境界不高,最高才是个大剑仙,那就根本用不着咱们右护法露面了,我亲自去待客便是。”

离开之前,崔东山抱拳笑道:“在我去而复还之前,绸缪山景星峰那边,就有劳叶山主帮忙多看着点了。”

叶芸芸点头道:“小事。”

陈平安的学生曹晴朗,此刻就在那边闭关结丹。

一艘来自玉圭宗的跨洲渡船放缓速度,慢悠悠进入仙都山边缘地界。

就像遥遥与东道主打了声招呼,有客登门。

船头那边,姜蘅心情复杂,与身边一个孩子说道:“邱植,我们马上就要到那座渡口了。”

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踮起脚尖,举目北望仙都山诸峰,感慨道:“这里就是陈隐官的下宗了啊。”

自家玉圭宗,在创建下宗一事上,何等坎坷,一直磕磕碰碰,听王夫子说过,好像是当年与北边的桐叶宗,相互使绊子,最终就是谁都不成了。

姜蘅迅速收拾好心中那些杂乱情绪,笑道:“浩然天下拥有下宗的山头不算少,但是这么快先立宗门,再起下宗,在浩然历史上,好像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邱植好奇道:“听说我们那位姜老宗主,还是他们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姜蘅神色别扭至极,只是点点头。

远处一位青衫老者哈哈笑道:“邱峰主,你这可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个名叫邱植的孩子,九岁而已,龙门境剑修,拥有三把本命飞剑,虽然尚未结丹,却已经破格担任玉圭宗的九弈峰峰主。

按照玉圭宗的规矩,九弈峰峰主,将来都会继任宗主,唯一的例外,就是姜尚真,也就是姜蘅的父亲、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了。

姜尚真早年未能入主九弈峰,却依旧担任了宗主。

姜蘅冷哼一声。

那个儒衫老修士,名为王霁,与姜尚真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在进入玉圭宗之前,就喜欢往死里骂姜尚真,恨不得把姜尚真骂死。

姜蘅作为姜尚真的嫡长子,自然而然就被牵连了。

因为要参加落魄山下宗建立的观礼,队伍中又有邱植这个玉圭宗的宝贝疙瘩,所以祖师堂那边,专门让待在驱山渡的祖师堂供奉王霁,跟着渡船一同北上桐叶洲,甚至还要再拉上一位皑皑洲刘氏客卿,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一起为这拨年轻剑修保驾护航。

徐獬之所以答应此事,当然不是卖玉圭宗面子,而是想见一见那个女子武夫,“郑钱”。

双方曾经在徐獬的家乡金甲洲,打过照面。在徐獬印象中,是一个极有礼数的小姑娘。

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女子,能够在金甲洲舍生忘死,与那曹慈和郁狷夫一起,跟随大军从中部一直且战且退至一洲北部,她能够兼顾杀敌与活人两事,徐獬再专注修行和炼剑,对那郑钱肯定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王霁看了眼徐獬,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自己也是在战事落幕后才加入玉圭宗的谱牒修士,但是即便如此,老修士难免伤感几分,如今的玉圭宗,确实远远没有几十年前的盛况了。

再无飞升境修士坐镇宗门,祖师堂的交椅也空了大半。

否则哪里需要喊上剑仙徐獬这个外人帮忙护道。

玉圭宗底蕴如何,只需要看祖师堂议事,骂姜尚真的嗓门大不大,人数多不多。

当然了,比起北边的那个桐叶宗,还是很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的。

除去下宗真境宗,玉圭宗如今能够容纳两条以上跨洲渡船停泊的仙家渡口,就拥有三座,碧城渡,逆旅渡和远山渡。

小主,

在整个桐叶洲南部地界,明里暗里的藩属山头、仙府门派,更是多达百余个,几乎可以算是被玉圭宗一网打尽了。

要不是文庙那边有所暗示,大泉王朝以北,只说那个昔年不可一世如今孤零零的桐叶宗,以玉圭宗某位老宗主的脾气,说不定都能用或拉拢、或扶植的各种手段,用一串的藩属山头,将那个桐叶宗包围起来,每天轮流在某个山头、仙府喝酒,大摆宴席,兜兜转转刚好喝满一圈。

这种勾当,别人想都不想不出来,姜某人做都做得出来。

一道白虹身形骤然悬停在渡船一侧,自报名号。

那个自称仙都山崔东山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眉心一粒红痣,更显仙气。

少年着重表明自己是陈山主的得意学生。

王霁抱拳笑道:“见过崔仙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玉圭宗这趟北上参加观礼,属于不请自来,所以暂时并不知道落魄山下宗首任宗主的人选。

足可见玉圭宗对那位年轻隐官的重视程度。

其实是否主动参加这场观礼,神篆峰祖师堂那边不是没有异议,总觉得何必如此客气,山上观礼道贺一事,历来都是先有请帖登门,才算规矩。玉圭宗又不是那些藩属山头,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的事情,哪个宗字头仙府愿意做?

只是宗主韦滢在信上说得坚决,王霁一行人也就只能乘坐渡船北游仙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