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一口闷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脸道:“是不是比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内容枯燥几分,深度逊色几分,只是在气势上却要稍稍霸气几分?”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轻轻拍打酒壶。
陆沉咦了一声,“不妙,竹宗主要来我们这边套近乎了,不愧是剑仙,好敏锐的神识!”
陈平安明知是陆沉故意泄露踪迹,也没说什么。
竹皇来这边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很关键的棋子人物,正是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当代掌律女修凌燮。
陈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壶,“又见面了,竹宗主。”
至于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见的陆掌教是什么模样,天晓得。
竹皇拱手行礼,笑道:“又见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觉到这边的一丝不寻常气机,加上源头就在过云楼,就心里有数了。
凌燮还被蒙在鼓里,她甚至还不清楚这个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门典客。
只是听说徒弟梁玉屏说过,裁玉山有个叫陈旧的典客,跟她一起与水龙峰夏侯瓒喝过酒,是个很谄媚的人,酒桌上极会来事的。
陈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见过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个不容易出错的说法,掐祖诀行山上礼,“竹枝派凌燮,见过前辈。”
连同郭惠风在内,都不清楚,她的这个师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阳山,其实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剑仙竹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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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年在少女岁数,进入竹枝派,成为鸡足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后来凌燮没有跟郭惠风争抢掌门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说这场“清扫庭院”的内斗,在尘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阳山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在棋盘上下出先手,后边的棋招,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其实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盘上边,竹皇早就开始落子了。陶烟波主动联系夏远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说夏远翠输得半点不冤枉。
凌燮准备去屋内搬了一条椅子过来,是给竹宗主拿的,她自己当然需要站着待客。
不曾想她身边一阵风,原来是那个年轻道士跑入屋内,也拎了一条椅子。
等到竹皇接过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个道士朝自己递出椅子,道士笑容灿烂,凌燮想要婉拒对方,竹皇笑道:“坐着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绍道:“小道单名一个‘蔡’字。”
竹皇和凌燮静待下文。
道士就那么跟他们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解释道:“姓与名一起,这位道长就叫‘蔡’,道号叫什么来着,‘佚名’?”
陆沉使劲点头。
凌燮将那个青年误以为是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旧友,这次现身过云楼,是受邀而来,保证“万无一失”。
头戴鱼尾冠,是神诰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释什么,反正心声言语,毫无意义。
竹皇并不好奇这个头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平安问道:“竹宗主怎么给庾檩论功行赏?”
竹皇微笑道:“这种人,留不得。天赋越好,反骨越重。”
陈平安笑道:“这种场面话就别说了。”
竹皇哑然失笑,倒是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可能是被说中了心事,可能是与一个外人多说无益。
凌燮越听越迷糊。难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陈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们估计近期是不会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气。
之后陈平安便跟陆沉一起离开过云楼,徒步下山,走到闹哄哄的白鹭渡那边。
陆沉啧啧称奇道:“众喣飘山,聚蚊成雷,以后的正阳山,不容小觑啊。”
陈平安却是问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欢竹皇?”
陆沉悻悻然道:“这种男女情爱一事,你问贫道就算问对人了。”
确实惭愧,这个行当的本事,得跟贫道的境界,刚好颠倒一下。
十五重楼,贫道在二楼。
陈平安不再多问。
陆沉揉了揉下巴,“不过好在贫道见过猪跑,想来是她在少女时,对竹皇一见钟情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见识。”
如今谁不知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个“养剑葫”叫“箩筐”,里边装满了阴阳怪气的言语“飞剑”?
陆沉觉得必须找回场子,“世上有一种无知,是最美好的。”
“怎么讲?”
“比如因为年少无知,因此情丝百结。少年与少女,何必在年少时就要懂爱情,那会儿懂得的,想必就不是爱情了。”
“一语中的,真知灼见。”
“贫道曾经跟一个好朋友,争吵一事,是说‘昙花一现’,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贫道觉得是前者,那个朋友,也就是华阳宫的高孤了,他觉得恰好相反。陈平安,你觉得呢?给评评理?”
“没什么对错,答案是什么,只在个人的观感而已。到底是一眼万年,还是万年一眼了。”
陆沉瞪大眼睛,赞叹道:“此时此景此语,贫道已经词穷,必须哇哇哇以表惊叹了!”
于是陈平安觉得某个想法,还是算了吧。
担心傅山神真见着了陆沉,不是叶公好龙,就是大失所望,岂不是连累陆掌教白白失去一个仰慕者。
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下山背影,凌燮凭栏而立,她转过头以心声问道:“神诰宗道士怎么跟着来这里了。”
竹皇神色如常,摇头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陆沉!
除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谁敢在外游历,随便头戴芙蓉冠和鱼尾冠?!
陆沉问道:“还是回竹枝派?”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再待几天。”
陆沉微笑道:“白鹭渡白鹭飞,竹枝派说唱竹枝词,天下太平新样巧,一行白鹭上青天。”
陈平安沉默片刻,“学问那么大,何必打油诗。”
陆沉说道:“学你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滚!”
陆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别过。
头戴莲花冠,又作逍遥游,青衣道士鹤冲天。
道士陆沉,如此风流人物,人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
龙泉剑宗,刘大宗主所在的犹夷峰。
今天饭桌上,刘羡阳啃着鸭腿,含糊问道:“阮铁匠,咋个不参加京城议事,你这个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当得很不尽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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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谷他们几个,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该他们没口福了。
阮邛直接说道:“你不合适当首席供奉。”
他还不了解这个徒弟。
刘羡阳往桌上一摔鸭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说道:“读书人,文章憎命达,混了官场就很难做学问了,换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剑修安心练剑就是。”
这些日子你的阮铁匠,打铁铸剑之余,经常来犹夷峰这边露面,很难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弯抹角提醒刘羡阳,筹办婚礼一事,多上点心。
如此殷勤,害得刘羡阳都误以为自己不是阮铁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棉衣姑娘安慰道:“当不当首席供奉,又无所谓的,书上不是说了,莫说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刘羡阳道:“读书人骗读书人的话,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点点头,“也对。”
刘羡阳嘿嘿笑道:“我信,因为我就是读书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头扒饭。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他陈平安不也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桐叶洲青萍剑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长春-洞天。
作为陈山主私人道场所在的绛阙仙府,这处道山最高处,只有顶楼门窗关闭。
楼下几层,都没有设置任何山水禁制。不过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会来这边登高赏景,至于柴芜那几个在此修行的孩子,他们还是不敢“擅闯禁地”,柴芜是担心自己以后没酒喝,其余几个剑气长城的剑道胚子,是担心被那只最是“尊师重道”的大白鹅给他们穿小鞋。
其实顶楼室内,装饰极为简洁朴素,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陈平安当时离开此地,并未带走那几本书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简,书籍叠放,竹简堆积如小山。
除此之外,还留下了一些神仙钱,全是雪花钱,却不是如书简般堆积,而是整齐排开。
如果细看,就会发现每一颗雪花钱上边,都有蝇头小楷的刻字,分别写了人名与日期。
桌上还有几方印章,或在百剑仙印谱,或在皕剑仙印谱,却都被陈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笋炒肉”。也有“去去就回”。还有“白发犹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着四个字的底款,好似文字与桌面,长长久久面面相见,凝眸对视。
“第二故乡”。
大骊京城的御书房议事,已经临近尾声。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简,上边的议题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觉,竟然也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宋和笑道:“今天议事就到这里,辛苦诸位跑这一趟。”
整个会议后半段都很无聊的范峻茂,如获大赦。
宋和说道:“今天的议事内容,希望大家回去后,都先别往外传。”
范峻茂已经抬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说出口“散会”二字了。
结果她就发现皇帝陛下,和屋内不少山水官场的同僚,都齐齐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劳了。”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这场议事,一项项议程,根本没我啥事啊,怎么就“有劳”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储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赶紧吱个声,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情。
王眷满脸无奈。
兵部老尚书睁开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么事都别说,我随便举个例子,就别提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啥事呢。
刚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转头望向那张椅子,想让这位大骊新国师为今天的议事收官一句。
陈平安轻轻抱拳,笑道:“与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随着皇帝陛下和大骊国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屋内几乎同时跟着站起身。
门口那边,姜尚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议事,屁股都快坐麻了,从头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没谁朝人吐口水,很不习惯。
无甚意思,下次不来了。
谢姑娘不是马上就要当次席供奉了嘛,让她来看门!
一众高位山水神灵,脚步轻灵,鱼贯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带领下,到了屋外广场一处,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场。
当然不妨碍他们相互串门。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与那位长春侯以心声闲聊几句,今天碧霄宫转赠名额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机会致谢。
魏檗站在檐下,没有着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对,得尊称一声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礼结束之后,要不要再举办一场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还不如封正典礼之前办一场,典礼之后再办一场。”
范峻茂朝魏檗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内,宋和拉着陈平安闲聊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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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尚书都在场。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着小陌和谢狗一起傻站着,山主说等下还要去一趟兵部衙门再回落魄山。
大骊京城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门就科甲巷,对门就是鸿胪寺。
宋和说道:“国师说在山上立碑,是一种帮助山下兜底的举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单凭自己是注定无法兜底的,就得有个规矩在,让山上山下各自循规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还是习惯性简称国师,说到陈平安,则是陈国师。
陈平安点头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书沈沉,拄着拐杖走出御书房,笑道:“姜老宗主,随便聊几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说好说。”
老人坐在台阶那边,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边。
很快赵端瑾也离开御书房,径直去往礼部衙署。
老人笑问道:“姜老宗主,你参加这种议事,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姜尚真说道:“大饱眼福,岂会无聊。”
老人点点头,“文人的怀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觉得没啥看头,像姜老宗主这样的高手,就大不一样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书你要是这么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双方越聊越投缘。
等到陈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时候,周首席正在压低嗓音,给老尚书说那男女之间,情与欲的区别。
老尚书稍稍坐姿歪斜,摆出竖耳聆听状。
前者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个却是“事后只道寻常”。
老尚书闻言,会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梦,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与之交头接耳,说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种灵丹妙药来着,价廉物美效果绝佳……结果就被黑着脸陈平安踹了一脚。
这天夜幕沉沉中,一个年轻道士,先去了一趟璞山,见过了那位傅山神。
他再偷偷摸摸来到石碑旁,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伸手轻轻一拍碑首。
很好,愈发牢固了。
将来正阳山如果有幸出了个好苗子,能够凭借一场光明正大的问剑,说服落魄山撤掉这块石碑。
结果等他,不对,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门边境,想要一剑劈掉石碑……咦,怎么砍不动石碑丝毫呢。
到时候就有意思了,正阳山尴尬,落魄山也尴尬。
反正只要贫道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陆沉抬头,喃喃道:“大夜弥天,阳和启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