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也是故乡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1096 字 1个月前

陆沉一口闷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脸道:“是不是比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内容枯燥几分,深度逊色几分,只是在气势上却要稍稍霸气几分?”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轻轻拍打酒壶。

陆沉咦了一声,“不妙,竹宗主要来我们这边套近乎了,不愧是剑仙,好敏锐的神识!”

陈平安明知是陆沉故意泄露踪迹,也没说什么。

竹皇来这边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很关键的棋子人物,正是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当代掌律女修凌燮。

陈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壶,“又见面了,竹宗主。”

至于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见的陆掌教是什么模样,天晓得。

竹皇拱手行礼,笑道:“又见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觉到这边的一丝不寻常气机,加上源头就在过云楼,就心里有数了。

凌燮还被蒙在鼓里,她甚至还不清楚这个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门典客。

只是听说徒弟梁玉屏说过,裁玉山有个叫陈旧的典客,跟她一起与水龙峰夏侯瓒喝过酒,是个很谄媚的人,酒桌上极会来事的。

陈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见过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个不容易出错的说法,掐祖诀行山上礼,“竹枝派凌燮,见过前辈。”

连同郭惠风在内,都不清楚,她的这个师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阳山,其实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剑仙竹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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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年在少女岁数,进入竹枝派,成为鸡足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后来凌燮没有跟郭惠风争抢掌门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说这场“清扫庭院”的内斗,在尘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阳山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在棋盘上下出先手,后边的棋招,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其实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盘上边,竹皇早就开始落子了。陶烟波主动联系夏远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说夏远翠输得半点不冤枉。

凌燮准备去屋内搬了一条椅子过来,是给竹宗主拿的,她自己当然需要站着待客。

不曾想她身边一阵风,原来是那个年轻道士跑入屋内,也拎了一条椅子。

等到竹皇接过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个道士朝自己递出椅子,道士笑容灿烂,凌燮想要婉拒对方,竹皇笑道:“坐着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绍道:“小道单名一个‘蔡’字。”

竹皇和凌燮静待下文。

道士就那么跟他们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解释道:“姓与名一起,这位道长就叫‘蔡’,道号叫什么来着,‘佚名’?”

陆沉使劲点头。

凌燮将那个青年误以为是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旧友,这次现身过云楼,是受邀而来,保证“万无一失”。

头戴鱼尾冠,是神诰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释什么,反正心声言语,毫无意义。

竹皇并不好奇这个头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平安问道:“竹宗主怎么给庾檩论功行赏?”

竹皇微笑道:“这种人,留不得。天赋越好,反骨越重。”

陈平安笑道:“这种场面话就别说了。”

竹皇哑然失笑,倒是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可能是被说中了心事,可能是与一个外人多说无益。

凌燮越听越迷糊。难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陈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们估计近期是不会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气。

之后陈平安便跟陆沉一起离开过云楼,徒步下山,走到闹哄哄的白鹭渡那边。

陆沉啧啧称奇道:“众喣飘山,聚蚊成雷,以后的正阳山,不容小觑啊。”

陈平安却是问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欢竹皇?”

陆沉悻悻然道:“这种男女情爱一事,你问贫道就算问对人了。”

确实惭愧,这个行当的本事,得跟贫道的境界,刚好颠倒一下。

十五重楼,贫道在二楼。

陈平安不再多问。

陆沉揉了揉下巴,“不过好在贫道见过猪跑,想来是她在少女时,对竹皇一见钟情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见识。”

如今谁不知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个“养剑葫”叫“箩筐”,里边装满了阴阳怪气的言语“飞剑”?

陆沉觉得必须找回场子,“世上有一种无知,是最美好的。”

“怎么讲?”

“比如因为年少无知,因此情丝百结。少年与少女,何必在年少时就要懂爱情,那会儿懂得的,想必就不是爱情了。”

“一语中的,真知灼见。”

“贫道曾经跟一个好朋友,争吵一事,是说‘昙花一现’,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贫道觉得是前者,那个朋友,也就是华阳宫的高孤了,他觉得恰好相反。陈平安,你觉得呢?给评评理?”

“没什么对错,答案是什么,只在个人的观感而已。到底是一眼万年,还是万年一眼了。”

陆沉瞪大眼睛,赞叹道:“此时此景此语,贫道已经词穷,必须哇哇哇以表惊叹了!”

于是陈平安觉得某个想法,还是算了吧。

担心傅山神真见着了陆沉,不是叶公好龙,就是大失所望,岂不是连累陆掌教白白失去一个仰慕者。

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下山背影,凌燮凭栏而立,她转过头以心声问道:“神诰宗道士怎么跟着来这里了。”

竹皇神色如常,摇头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陆沉!

除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谁敢在外游历,随便头戴芙蓉冠和鱼尾冠?!

陆沉问道:“还是回竹枝派?”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再待几天。”

陆沉微笑道:“白鹭渡白鹭飞,竹枝派说唱竹枝词,天下太平新样巧,一行白鹭上青天。”

陈平安沉默片刻,“学问那么大,何必打油诗。”

陆沉说道:“学你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滚!”

陆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别过。

头戴莲花冠,又作逍遥游,青衣道士鹤冲天。

道士陆沉,如此风流人物,人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

龙泉剑宗,刘大宗主所在的犹夷峰。

今天饭桌上,刘羡阳啃着鸭腿,含糊问道:“阮铁匠,咋个不参加京城议事,你这个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当得很不尽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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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谷他们几个,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该他们没口福了。

阮邛直接说道:“你不合适当首席供奉。”

他还不了解这个徒弟。

刘羡阳往桌上一摔鸭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说道:“读书人,文章憎命达,混了官场就很难做学问了,换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剑修安心练剑就是。”

这些日子你的阮铁匠,打铁铸剑之余,经常来犹夷峰这边露面,很难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弯抹角提醒刘羡阳,筹办婚礼一事,多上点心。

如此殷勤,害得刘羡阳都误以为自己不是阮铁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棉衣姑娘安慰道:“当不当首席供奉,又无所谓的,书上不是说了,莫说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刘羡阳道:“读书人骗读书人的话,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点点头,“也对。”

刘羡阳嘿嘿笑道:“我信,因为我就是读书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头扒饭。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他陈平安不也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桐叶洲青萍剑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长春-洞天。

作为陈山主私人道场所在的绛阙仙府,这处道山最高处,只有顶楼门窗关闭。

楼下几层,都没有设置任何山水禁制。不过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会来这边登高赏景,至于柴芜那几个在此修行的孩子,他们还是不敢“擅闯禁地”,柴芜是担心自己以后没酒喝,其余几个剑气长城的剑道胚子,是担心被那只最是“尊师重道”的大白鹅给他们穿小鞋。

其实顶楼室内,装饰极为简洁朴素,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陈平安当时离开此地,并未带走那几本书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简,书籍叠放,竹简堆积如小山。

除此之外,还留下了一些神仙钱,全是雪花钱,却不是如书简般堆积,而是整齐排开。

如果细看,就会发现每一颗雪花钱上边,都有蝇头小楷的刻字,分别写了人名与日期。

桌上还有几方印章,或在百剑仙印谱,或在皕剑仙印谱,却都被陈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笋炒肉”。也有“去去就回”。还有“白发犹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着四个字的底款,好似文字与桌面,长长久久面面相见,凝眸对视。

“第二故乡”。

大骊京城的御书房议事,已经临近尾声。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简,上边的议题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觉,竟然也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宋和笑道:“今天议事就到这里,辛苦诸位跑这一趟。”

整个会议后半段都很无聊的范峻茂,如获大赦。

宋和说道:“今天的议事内容,希望大家回去后,都先别往外传。”

范峻茂已经抬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说出口“散会”二字了。

结果她就发现皇帝陛下,和屋内不少山水官场的同僚,都齐齐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劳了。”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这场议事,一项项议程,根本没我啥事啊,怎么就“有劳”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储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赶紧吱个声,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情。

王眷满脸无奈。

兵部老尚书睁开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么事都别说,我随便举个例子,就别提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啥事呢。

刚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转头望向那张椅子,想让这位大骊新国师为今天的议事收官一句。

陈平安轻轻抱拳,笑道:“与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随着皇帝陛下和大骊国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屋内几乎同时跟着站起身。

门口那边,姜尚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议事,屁股都快坐麻了,从头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没谁朝人吐口水,很不习惯。

无甚意思,下次不来了。

谢姑娘不是马上就要当次席供奉了嘛,让她来看门!

一众高位山水神灵,脚步轻灵,鱼贯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带领下,到了屋外广场一处,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场。

当然不妨碍他们相互串门。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与那位长春侯以心声闲聊几句,今天碧霄宫转赠名额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机会致谢。

魏檗站在檐下,没有着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对,得尊称一声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礼结束之后,要不要再举办一场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还不如封正典礼之前办一场,典礼之后再办一场。”

范峻茂朝魏檗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内,宋和拉着陈平安闲聊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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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尚书都在场。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着小陌和谢狗一起傻站着,山主说等下还要去一趟兵部衙门再回落魄山。

大骊京城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门就科甲巷,对门就是鸿胪寺。

宋和说道:“国师说在山上立碑,是一种帮助山下兜底的举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单凭自己是注定无法兜底的,就得有个规矩在,让山上山下各自循规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还是习惯性简称国师,说到陈平安,则是陈国师。

陈平安点头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书沈沉,拄着拐杖走出御书房,笑道:“姜老宗主,随便聊几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说好说。”

老人坐在台阶那边,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边。

很快赵端瑾也离开御书房,径直去往礼部衙署。

老人笑问道:“姜老宗主,你参加这种议事,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姜尚真说道:“大饱眼福,岂会无聊。”

老人点点头,“文人的怀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觉得没啥看头,像姜老宗主这样的高手,就大不一样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书你要是这么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双方越聊越投缘。

等到陈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时候,周首席正在压低嗓音,给老尚书说那男女之间,情与欲的区别。

老尚书稍稍坐姿歪斜,摆出竖耳聆听状。

前者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个却是“事后只道寻常”。

老尚书闻言,会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梦,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与之交头接耳,说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种灵丹妙药来着,价廉物美效果绝佳……结果就被黑着脸陈平安踹了一脚。

这天夜幕沉沉中,一个年轻道士,先去了一趟璞山,见过了那位傅山神。

他再偷偷摸摸来到石碑旁,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伸手轻轻一拍碑首。

很好,愈发牢固了。

将来正阳山如果有幸出了个好苗子,能够凭借一场光明正大的问剑,说服落魄山撤掉这块石碑。

结果等他,不对,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门边境,想要一剑劈掉石碑……咦,怎么砍不动石碑丝毫呢。

到时候就有意思了,正阳山尴尬,落魄山也尴尬。

反正只要贫道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陆沉抬头,喃喃道:“大夜弥天,阳和启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