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陈平安还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走出马氏祠堂,只管放开手脚,去跟马苦玄来场捉对厮杀。
礼圣问道:“隐忍多年,大仇得报,感觉如何?”
陈平安略显疲惫,便随意蹲在城头上,眺望远方,在这座天地之内,除了剑气长城严格符合真实,此外蛮荒天下的山川景象,与真实境况偏差极大,十万大山,托月山,曳落河等地,只要是陈平安去过的,亲眼见到的,都被搬迁拥簇在一起,就像一间搁放物件的库房。陈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说道:“做了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好像没有太大的喜悦感觉。”
就只是觉得理所当然。
礼圣笑道:“想喝酒就随意。”
陈平安便取出养剑葫,喝了起来。
礼圣冷不丁问道:“你如果在我的位置上,会做什么事情?你不用多说,用一句话概括就可以了。”
陈平安一时哑然,这种天大的问题,想都没想过,让我怎么回答?
上古岁月,礼圣曾经联手三山九侯先生,有过一场影响深远的变革。
对这本老黄历有所了解的后人,往往认为失之以宽,败之以密。
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礼圣重新编订的法条阴律,过于繁琐缜密了。
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试探性说道:“要替浩然天下众生万物,寻求一个最大公约数?”
礼圣点头笑道:“这个回答不差,不愧是当上国师的人。”
陈平安没说什么,不差,也就是不算好了。这类公门话术,我又不陌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扒拉着脚边的积雪,攥了个雪球,壮着胆子说道:“礼圣,可别让我去文庙当差啊?”
假设礼圣跻身十五境,文庙那边就等于多出一个无比重要的空缺,就必须有人顶替,负责处理人间最高和最低两处的繁复庶务。陈平安当然不是说要补缺礼圣的位置,他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想,而是类似世俗王朝六部衙署中尚书侍郎跟郎中的关系,两者差了好几品,后者公务却是半点不少。
礼圣看了眼陈平安,似笑非笑。
陈平安立即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礼圣难得打趣道:“确实是敢想敢做,怎么不直接说补上我的文庙位置?”
这么聊天就没有半点负担了,陈平安也没什么尴尬的,真要百无禁忌敞开了聊,避暑行宫的风气是谁带出来的?
礼圣因为需要坐镇天外、时刻盯着那条青道轨迹的缘故,于玄在重返星河道场之后,就与礼圣大致提及过陈平安的破境路数,言语之中,极为赞赏,都对陈平安称之为陈道友了。
陈平安问道:“这么多年以来,礼圣有忍不住出手的时候吗?”
礼圣微笑道:“不年轻了,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陈平安一时间吃不准礼圣这句话,到底是有感而发,还是语带双关,总之这句话,只说字面意思,小陌和谢狗若是在场,可就不爱听了。
曾经听谢狗说起过她家小陌的一件糗事,那傻大个读书人身边,跟着个很能打架的书生,跟人打架就没输过,小陌不服气,说他狠上天也是一个人,怕他个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结果等到那场问剑结束后,小陌就跟落宝滩碧霄洞主说那小夫子本事不弱。
陈平安信不过谢狗,毕竟她喜欢夸大其词,就又去找当事人求证,当时小陌悻悻然,既然没反驳,就是真相了。
礼圣问道:“蛮荒战场,文庙这边还算安排稳妥,唯独缺个类似你们剑气长城刑官的位置。你有没有想法?放心,有报酬的。”
陈平安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没有!”
礼圣点点头,没有为难陈平安,“那就找别人。”
陈平安知道这就是礼圣的行事作风,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犯不着跟自己这么个晚辈弯来绕去。
要说这个“刑官”位置,确实谁坐上去了都会如坐针毡。
境界低的,无法服众。
境界够高的,例如龙虎山天师张天籁,火龙真人他们几个德高望重的,就不是服不服众的事情,而是为难他们几个了。
当了刑官,就一定要得罪人。拷问妖族不算什么难事,可要说在浩然天下内部论功行赏和按过责罚,就会吃力不讨好。
礼圣笑道:“拒绝此事,不用有负担。”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喝酒。
跟蛮荒天下最熟悉的,只有剑气长城,没有之一。
被蛮荒天下最熟知的,是陈平安,还是没有之一。
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是最佳人选,也确是文庙的第一人选。
郑居中本就无所不精,何况如今一人身具三个十四境。
可惜郑居中婉拒了。
不但如此,郑居中甚至要求自己退出蛮荒天下,理由是他要在白帝城内闭关。
礼圣其实心知肚明,郑居中是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准备正式立教称祖了。
礼圣突然问道:“去没去过之祠道友的十万大山?”
陈平安摇头道:“远远看过而已,一直没机会去。”
礼圣说道:“南边的十万大山,北边的海市蜃楼遗址,今天想去都可以去,半个时辰后,准时重返此地城头,记得不要延误,否则你就只能是自己跑回宝瓶洲了。”
陈平安站起身,刚要说话,礼圣就已经消失。
十万大山,那座位于中央的最高山之巅,陈平安刚刚飘落在地,就看见了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枯瘦如柴,双颊凹陷,瘦得皮包骨肉。可就是这么一号看似垂垂老矣的人物,连着道场在此扎根万年,让托月山大祖奈何不得,始终无法跨出那半步,跻身十五境。记得白景评价过此事,换成是她当蛮荒共主,早就拿整座托月山来砸这十万大山了。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之祠前辈。”
老瞎子说道:“宁丫头刚走没多久,可惜你境界低,才是个仙人,就算此刻动身,追她是追不上了,宁丫头快到扶摇洲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想要询问前辈。”
老瞎子说道:“是想质问我当年为何眼睁睁看着宁丫头在骊珠洞天受伤?”
陈平安说道:“不是质问,只是求解。”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按照我的脾气,肯定是要出手的,一座剑气长城,万年光阴,我看得顺眼的剑修,屈指可数,从最早的龙君,到那个什么都很好、只是运道差了些的宗垣,路过此地被狗咬的董三更,再到宁姚,就这么几个,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一手之数。但是陈清都好像吃错药了,当时反而拦着我说不必出手,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问道:“是那位末代祭官临行之前,就与老大剑仙泄露了什么天机?”
老瞎子敷衍道:“陈清都死翘翘了,那燕国又没死,你什么时候境界高了,胆气壮了,终于不用做那忍辱负重的缩头乌龟,敢去青冥天下晃荡了,隐官大人自个儿去问燕国嘛。”
陈平安知道问不出更多隐情,拱手抱拳告辞一声,就打算去那座海市蜃楼旧址看看。
结果碰壁,只得折返。
老瞎子笑眯眯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隐官大人当这是茅坑呢?”
陈平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至于心声更是没有一个字,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眼眶空无一物的老瞎子仰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剑修,不到五十岁的剑仙,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出类拔萃了,啧啧出声,“要杀死多少个陈平安,才能变成这么个陈平安?有粗略算过,统计过吗?”
陈平安说道:“数量太多,算过不来。”
老瞎子笑了起来,“我这个人,一向嘴巴臭,跟人说话,喜欢满嘴喷粪,就像刚刚吃过热乎屎一样,你别介意。”
陈平安有点措手不及。
打是肯定打不过了,而且跟人吵架就怕碰到这种路数。
老瞎子伸出指甲,轻轻揪住一点皮肉,感慨道:“真遇到个不对眼的,便是小夫子让你进来,也被我一巴掌拍回去了。遇到个稍微不碍眼的,我也懒得废话这么多。所以不要觉得是你杀了杏花巷马苦玄,我那一颗眼珠子的半个主人,我就会对你心生厌恶,远远不至于,当年选他,是因为马苦玄那孩子身上的人味最淡。”
小主,
陈平安对此不予评价,只是问道:“谢狗也离开了?”
老瞎子抬了抬下巴,说道:“白景寻了处山头开辟洞府,嘴上说是要闭关几天,其实就是躲那边闹着玩,在这边,我得催她破境。”
陈平安问道:“她有破境迹象?”
老瞎子说道:“没呢,她真要寻见某条道路,有机会破境,我隔三岔五催她什么,那就没乐子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有事没事逗着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玩?
果然十四境,就是了不起。
老瞎子笑呵呵道:“修道资质再差,只要能活一万年,也算本事?”
陈平安说道:“梦寐以求的通天本事。”
老瞎子问道:“你知不知道风雪庙阮铁匠,去骊珠洞天之前,他当年有个得意弟子,双方却没能好聚好散,断绝了师徒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在大骊京城,查过刑部档案,他叫柳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