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要‘考试招聘’?而且还将录用人数定得那样的多,难道……难道她真要在村里建立起自己那有效的统治?预估中的人手实在不够,所以才要求县里的书香人家女眷都出门做事?
若是这般,若是这般,那……那难道不是桀、纣之举么?毕竟商纣最为酷虐的举动,却并不是那些被附会上去颇具猎奇色彩的酷刑,而是他竟然要将权力从大臣、大贵族手中往平民、小贵族身上分摊扩散……这是明确记载在史书上的,于大郎曾读到过一次,但感悟并不深刻,直到他意识到谢六姐也正试图将治理天下的权力从读书人和乡绅手中夺走,扩散到,扩散到那些原本愚昧盲目的百姓平民们手中。
这当然是有辱斯文之举,男女君臣之间的纲常全都搅乱得一塌糊涂,于大郎作为读书人当然本能地反感儒教没落,作为一个男丁也应该要反感女人竟想着出门做事,谢双瑶作为一个女大王,因为怀有异能的缘故,原本可以成为女人中的异类,被当做男人的一份子接纳,但她既然如此高调地要将女人也带入到政治中来,那么于大郎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便只能在心中反抗这种倒行逆施的□□,稍有机会,便要立刻弃暗投明,回到他熟悉的君子王道式政治中去。
但话又说回来,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于大郎的立场也并不单纯,比如他还是一个喜欢吃面食的小伙子,而且也受了扫盲班的教育,并对买活军的教材很感兴趣,甚至被选拔进了中级班里,他逐渐在这些‘应有’的正义思绪之外,意识到一些从前一无所觉的逻辑——大敏朝的农户因冻、饿、病、疫而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按他的常识来判断,即便是永乐盛世、弘治中兴时,农民们天不假年,哪怕拼死做活最终却一家流散,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似乎并不会阻碍读书人歌颂君主统治下的盛世,而谢双瑶的统治下,哪怕是农民都能吃得
饱饭,甚至买活军在努力让他们也能看得起病,至少是有这么个概念了,人们的生活似乎的确正在变好,但读书人却因为他们的特权即将被分散,认定此时是暗无天日、纲常混淆的伦理末世,而谢双瑶是个能和夏桀、商纣、黄巢、朱温相比的乱臣贼子。。
——若要再往深想下去,得出的结论便不那么宜人了,儒生们所追求的‘君子’境界跟前似乎不免要加上一个‘伪’字,于大郎深心中实在不愿接受这个想法,但他老忍不住这么想。
近日来常思忖这些事,于大郎的早饭也吃得心不在焉,他有种日益增长的冲动,想要和买活军中有见识的人探讨心中的困惑,但这样的人选实在并不好找,因为买活军中身居要职的人物有许多是倨傲的女娘,他们的壮汉多数是从军的——而且不论男女,每日都很忙。
思忖之中,他伸出手去往盆里一摸,却摸了个空,于大郎不无诧异地望了一眼,一盆馒头竟已经空了,于太太在自己碗里撕了半个馒头递过来,“明天叫厨房多做几个罢,冬日大家吃得都多,近些日子以来也的确辛苦。”
于家人的饭量增长是很显然的,在饮食上的开支倒是还好,现在于家所有人都有工作也就都有薪水,而自从路修通了以后,面粉便从云县源源不绝地运了过来,价格也并不昂贵,这对于家来说是可喜的消息,他们老家在北方,一家人都更爱吃面食。自从于二郎开始跟着士兵们摔打身体以后,他便仿佛无底洞一般,在餐桌上往往留到最后才走——于家主桌是没有剩菜剩饭的。连姨娘也得跟着下人们一起吃饭,吃不着主人的赏菜,于二郎能把家里人吃剩的菜汤都包圆了,蘸着馒头一咬一大口,看他吃都觉得香。
厨房已尽量按宽了做饭,但于大郎、于小月甚至是于太太,当他们都开始工作,也开始随着锻炼身体之后,饭量自然也跟着见长。于小月这半年来显著地长高了,肩膀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以一种微妙的角度佝偻着,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她的肩膀平展展的,和人说话逐渐不再垂目,而是盯着对方的眼睛,从神态上展现出一股魄力来,她变得和买活军的女娘越来越像了。
于大郎其实从心底并不反感妹妹的改变,父母也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二郎则是以实际行动表达着对这番改变的欣赏——他见妹妹的眼神也在餐桌上逡巡着,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慷慨地从自己碗里掰了小半个馒头递过去,转头招呼,“太平,再拣两块腐乳来!”
“哎!”太平嘴里还咬了半个杂合面的窝窝头,他殷勤地抱了一个小坛子上桌,又取了一双清洁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两块通红的大曲腐乳,这腐乳是白酒泡的,盐也加的好。买活军这里,粮食多酒价便低了,他们还会造极上等极烈的酒,在本地销路不开——本地人更爱喝黄酒,整船整船地卖给北边载了面粉过来的商人。于县令随谢六姐去云县的时候倒是买了几坛子回来,于太太亲自泡的腐乳,方子是她娘家祖传的,但风味更胜老家所做。太平把碗一搁,慌忙将筷子往自己的窝窝头上一抹:因是太太亲自泡的,下人们自然难以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