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去城西黄家坞,那里一户家怕是快发动了,耽搁不得。”章老娘忙忙地要走,偏巧邻居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子从外间奔来,隔着后门喘息着喊道,“老娘,我嫂发动了,这里请你快去呢!”——章老娘年纪虽然无论如何也不是很大,但本地叫产婆都叫老娘,从十岁起便被这么尊称了。
命关天,童姨娘不敢再留了,章老娘连忙撇开大脚片子,钻出去在青石板路上撒开了一阵疾跑,回屋取了一应用具,带了那小使女,吩咐学堂回来的儿子好生看家,和黄家来接的汉子一起,急急出城往黄家坞去。这黄家坞是附郭村,就在城门外角楼处再走半里路,傍水而居,此处田薄,十户家多数都靠渔猎为生,地种了亩而已,大多都沾亲带故,此时已有十个聚在一处土屋之外,里也传来了女子的呻吟声。
章老娘一到,立刻朗声发号施令,指挥产妇家烧水,入内后见产妇已有痛楚之色,先不忙顾着,而是带着小使女将被褥卷起放到一边,抱来了一团团的干草堆在床板上,又从包袱里取出了厚厚的黄草纸,做成被褥状,此时热水已经烧好,先仔细洗了手,又取出一壶陆天女赐给的烈酒额外擦洗——这多出来的烈酒擦拭还是陆天女教导的知识,此前都只是洗手而已——这时去查看产妇,伸手一探,见骨盆已开,便道,“快上来站好,你手洗好了?去,去扶着。”
后世的影视剧中表现的难产景象,往往是一个面色苍的产妇躺在床上,周围焦急地忙活……实际上此时的产妇很少躺着分娩
,身子健壮的产妇许多是站着生的——站着生更好生,那些小脚女不能久站,也不能蹲,只能坐着生,这也是更容易难产的原因。黄家嫂是经产妇,发动得快,而且也有了经验,闻言忙配合两个稳婆,被半扶半拉,站上床板,双腿分开微蹲,手抓着床梁,章老娘的小使女在背后,从腋下抱住,膝盖顶着背给借力,章老娘则跪到产妇身下,抓住的膝盖,托住大腿。
刚一伸过去,一股经年累月无洗澡的浓郁体味混合着羊水等分泌物的异味顿时袭来,还能见到体毛根部花花的虱子卵,章老娘早已惯了——便是富贵家的女眷,冬日也不会时时抹身,农户家这样已算是讲究卫生的了,至少双腿皮肤不至于起黑黢,色不变,时不时探望一眼那处,见那处逐渐扩大张合,产妇的喊声也渐渐痛楚,便指导按节奏用力。这一胎产程算是顺的,不到半个时辰,胎儿部便被娩出,章老娘忙伸手托住,引导那浑身雪的小孩儿慢慢落到草纸上。
这草纸是鞣制过的,格外柔软,血水粘液一经渗入当即吸走,外间个女眷也用热水烈酒擦洗过了剪刀,章老娘在孩儿屁股上轻轻一拍,那婴童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听着中气十足,不过是章老娘小臂长,此时双目紧闭,大声嚎哭,章老娘一边笑着说些吉祥话,“剪短邪祟,孩儿命久”,一边将脐带剪断,此时眼一撩腿部,将孩儿裹入烂棉袄将就做成的襁褓,递给候在一旁的亲眷,笑道,“喜获千金!”
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便是一沉,众的脸色都不好看,除了痛得回不过,在小使女的帮助下逐渐滑坐下来的产妇之外,其余女眷面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失望。有更是毫不遮掩地就望向了墙角的子孙桶——江西道这里,要溺毙婴儿,多是直接溺在便桶里,胎儿脆弱,倒提着浸进去,息便难活了,随后悄悄埋在荒山野岭、迹罕至之处,有些家还要埋在大路上,被千践万踏,意思便是令女胎生出警觉,“再勿托生我家”。
这样的自然不会立刻就做,多少也是要等外都走了干净再说,其实稳婆心里有什么不清楚的?就是再穷困的家,也要请稳婆来洗三的,这都是等生了孩子后和稳婆商议,多少家请了稳婆接生,却不提洗三的,这打算便是一清楚了。做稳婆的早已司空见惯,不过心底一声叹息而已——这黄家实在也没有办,他家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原一个儿子,养到五岁上,得百日咳了,再养一个女儿,日子该如何过得下去?
每年结余的粮食,只够再多养活一个孩子,他家下一胎成的无论如何必须是个儿子,十年后才能帮着家里做农活,香火才有能够继承。也不止女婴被溺,多少家只要有了两个儿子,再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子孙桶里一装,往河边一倒!生多少养多少,这不是发梦?连地主家都未必有这般的豪气!
章老娘一边张罗着让黄嫂娩胎盘,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太多太多,去上了期识字班,倒还没有入莲教,和买活军依旧是若即若离,也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做这口的生意,往反贼那里贩卖口,这件可大可小,往大了说,里通敌军,那是要被砍的——固然或许不会这么终局,但这样的险或许也还是不冒的为好。
那襁褓被众传了一圈,又抱到门口给父亲看过了,嫂子脸上挂着勉强的喜意,将襁褓放到产床角落,黄嫂智依旧还不清楚,只是恍惚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面上带了一丝欣慰的笑意——还不知道这是个女儿,此时只是被母性的本能催发出了欣快与亲近,章老娘的眼跟着落到了孩子身上。
生生的、胖乎乎的孩子,在襁褓里惬意地挣动着,小手乱舞,眼睛半睁着向四周扭着,仿佛是在张望着这陌生的世界,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便吧嗒着那无牙的嘴,惬意地合上了眼睛。
产妇很快就娩出了胎盘,稳婆捶着腰走出了那气味不佳的土屋,黄家连忙遵循礼数送上热水和喜包——孩子不养,但喜包却不能少,否则下回便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