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红大方的谈吐暂且缓解了他的担心,此时众人也逐渐吃完了晚饭,两个船夫此时换了班,白日里两个船夫一起撑船,在夜间,船行速度会更慢,若是夜间逆风,便系舟休息,如今因为是顺风,夜间船便顺着河岸慢慢地行驶——小船吃水浅,所以夜里就可以这般走,由于春汛的关系,大船夜里要往前开,除非有很熟悉水文的船夫,否则是很危险的。夜里船夫们也并不撑船加速,而是轮班休息,醒着的把控着方向,防止船只打转,或是撞上了岸边的礁石。
船行得很慢,空间也很是逼仄,并无别事可做,要说躺平了睡觉,以如今的载客量来说也很困难,大家只能靠着船壁,交错地伸着腿,垂首打盹儿休息,这也是如今平民百姓出行的常态,‘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这样的航程,只能是熬罢了,睡也睡不好,醒着又不知做什么,昏暗的灯笼挂在船前,辨别着水道,天边的月儿只有一弯牙,时不时藏到云后,一群人在船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说些掌故轶闻,这便是一部《夜航船》了。
这部文人百科全书类的著作,如今尚且还未撰写出来,但夜航船里的清谈黄大人却不陌生,他本以为这些私盐贩子会说些各处贩盐时所听说的,或香艳或灵异的奇谈怪事,却不料待众人都坐定了,各自休憩了一会之后,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陆大姐,今日可还有功课做么?”
这可正是千古奇谭了,居然还有学生主动请发功课的,黄大人心中暗自纳罕,陆大红已是笑道,“我看你们就是想听故事吧?”
她也并不拖延,想了一下,便道,“好,今日的题目是,9、8、7、6,这四个数字,如何能算出24点的结果,若是你们能做得出来,那便有传奇故事听,如何?”
黄大人这里还好,对传奇故事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但陆大红所出的题目,却是闻所未闻,由于眼前无纸,只能在心中划算着如何凑足24,越想越觉得不可能,钻进了牛角尖里,竟喃喃念诵了起来——他倒不是唯一一个算出声的,一时间满船里全是加减乘除之声,哪里还是私盐贩子和锦衣卫,竟仿佛是一群一心向学的小学生!
“小人这里倒得了一个答案。”
谁知道到了最后,竟然是那斜卧在船尾休憩的船夫,用口音极其浓重的官话怯生生地道,“9减7为2,6乘8为48,48除2,便是24点,陆娘子,小人答得可对?”
黄百户本来还正在一心埋头运算,此时偶然听到这个答案,如遭雷击,心中实在无法接受一个船夫竟比自己灵巧的事实,但在心中来回算了几遍,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不由暗叫稀奇,就连陆大红也有些诧异,笑道,“无错,这是一种解法——那我再单独考你一题,你听好,1234……一直加到100,总和是多少呢?”
这一题私盐贩子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来的,黄百户隐约觉得有更省力的办法,但还要细加琢磨——可那船夫却是毫无犹豫,陆大红话音刚落,他便接口笑道,“是五千零五十吧?”
若说刚才还是碰巧,此刻便连盐贩子都瞠目结舌起来,陆大红道,“不错,正是5050,你是捉对相乘,是么?”
被她这么一解释,大多数人也都转过弯来,都是连连称赞那船夫灵巧,还有几个没能明白的,身旁众人便只能口说手比,大费周章地解释清楚。黄大人从未想过算学还有这些让人大感趣味的题目,心中不觉便琢磨起来,而陆大红已笑问,“小佘,你赢了,想听什么故事,我说给你听,你是个舟子,我说个舟子捕鱼的故事如何?”
大多数人做题,还是为了听之后陆大红说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简短隽永,令人耳目一新,远比狐仙怪谈有趣。那船夫小佘摸了摸头,笑得却很腼腆,吃吃艾艾地道,“陆、陆东家,若是许可的话,我……我还想再做几道题呢,我觉得这比故事要有意思得多。”
竟把做题本身,当做了一种奖励!
黄大人不过是跟着黑板学了小半个时辰,便学会了竖式运算,在他心里,这自然是他和那些私盐贩子不同之处的表示,但想到这舟子,操舟之余偷学了那么几日,竟已灵巧至此……
人还没到许县,黄大人仿佛便已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但买活军和所有叛军都俨然并不一样,便是百姓们,一旦接触了买活军,也都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这和他们此刻的职业无关,当所有人平等地接触到新知识的时候,便只能说一声……
啊,这,人和人之间,还真是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