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去打茶围,吃茶吃酒都要二三两银,非得来吃了几次才能做新郎,甚至还有县老爷亲自点花魁的,要梳拢这样的花魁,还要额外开发‘聘礼’,办婚仪,数百两银子一亲芳泽的也很常见。而穷人来的瓦子,有时候甚至三四十文便能快活一次,只是来见客的便多是半老徐娘,甚至连白发苍苍,四十多岁的老婆子都有,那要价便更加便宜了,二三十文便能成事。甚至还有些穷人有意地拣选这样便宜的伎女,专在灯下行事,‘能省一点是一点’,反正那一点如豆烛火下看着都差不多。
不来瓦子的人也有,譬如三德这样有一份正经职业的伙计,便多是不来的,店铺的伙计都有明确的规矩,不得在外嫖宿,若是和钱财有关,甚至人身自由都要受到限制。像是晋商的铺子,掌柜、伙计几乎一辈子都在外地柜上,几乎从不出门过夜,几年回家探亲一次,若是娶亲,孩子多是这时候生的,直到老了才带着钱回家养老去。如三德这样时常还能回家的,已经是厚泽当规矩宽松,再一个三德手里没有掌着钥匙的缘故。
还有郝六这样,有家累,胃口又大的人,几乎一辈子都没吃饱过,也从不肯来这些地方开荤,别人请他,他也不来,因为他是无钱还的,他连更便宜的象姑馆都不去,此时站在门口多少有些局促,笑道,“刚卖了房子——这出去了谁知道怎么样?死前总得快活一次。”
这是很说得过去的理由,龟奴们并未起疑,还让他到屋里喝茶,笑道,“你要选谁?小翠花?小金凤?蜘蛛精?小妲己?”
他们说的这都是一次二三百文茶钱的,在瓦子里也算是上等姑娘了,郝六道,“原先后街李家小妮呢,我和她惯来要好的,倒照顾照顾她。”
李小妹便宜,虽然年轻,但她生得一般,脚也大,身量细弱,和芦柴棒似的,半点算不得弱柳扶风,她进来的时候年岁又大了,不能裹脚,也不会吹笛抚琴,进来就做了低等的小妹娃,一百五十文便是一次,没客人的时候还要帮着红姑娘端茶倒水,应付人客,又要去后院晾晒洒扫,只有洗衣劈柴这些重活不给她们做,恐怕把手脚做粗了,妨碍价格。
这样的小妹娃没有自己的房间,在瓦子里也被人欺负,有人点她了,她方才往空房间来,完事后回去睡大通铺。晚间姑娘们一起去码头上揽客,她揽不到,回来就要被责打——都拿软鞭子抽,不留痕迹但钻心的疼。李小妹被卖了四五个月,被打得背都驼了,穿着单衣,抖抖瑟瑟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大鸟,脸上胡乱打了两坨胭脂,被领进屋里,见到郝六哥,面上似笑非笑,含糊地叫了一声人,便盯着脚尖不讲话。
郝六哥打量李小妹几眼,心道她倒是胖了些,这里虽然处处不好,但也比在家时能吃些饱饭。他道,“小妹,还记得我吗?”
李小妹轻轻点了点头,郝六哥走近了几步,她似乎想躲,但肩膀一退,又缩了一下,半晌,慢慢抬起头来,挤出一个笑,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见到郝六哥是开心的,抖着嘴唇,轻而颤抖地说,“多、多谢六哥,照、照顾我生意。”
说着便艰难地伸手去解盘扣,郝六哥心里难受,低声道,“嘘,别说话!你裹脚了么?可能奔跑?”
李小妹动作顿了下,惊愕地看着郝六哥,似是有个伶俐的、聪慧的小姑娘从这迟钝滑稽的胭脂面具之下慢慢回转过来,她面上的疑问突然凝固了,换成了恍然,发出了低声而又急促的判断,“是三德请您来的么?六哥,别犯傻——刘老爷是怎么样的人物,扯进来连你们都被连累!”
郝六哥和她一时说不清,见窗外似乎有人影在动,便一把坐在床上,推动着床帏,使这不太牢靠的床帏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李小妹也明白过来,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逼迫着自己从嗓子眼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郝六哥低声问,“你房里有细软么?”
李小妹只是使劲摇头,也不知道是没有细软,还是不愿连累郝六哥和三德,郝六哥也不管她,只压着嗓子,飞快地说,“一会完事以后,我从后门出去,那只有一个龟奴看门,我会把他引开,你出去往码头走,安叔在码头船上等你,你就钻到船上,安叔,我娘都在上头,你钻到箱子里去,什么话也别说。船今晚就开了——是三德请我来的,你要是不走,下回就得他自己来。”
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李小妹呆呆地望着郝六哥,半晌才仿佛猛然醒悟过来,用力点了点头,一张脸涨得血红,轻声急道,“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叫他来,不要叫他来!”
说到这里,她突然涌出了眼泪来,郝六哥又摇了摇床,忽而站起身来,虎吼一声,手臂上肌肉偾起,猛摇了一阵子,李小妹站在一边,低头擦着眼泪,不出声地抽着肩胛,她虽胖了一点,但骨头缝里还是几乎都没有肉,肩膀一伸一缩,看着病态的滑稽。
过了一会,她慢慢好了起来,又忽然将自己头发揉得乱了些,刚穿上的衣衫,也用手搓了两下,让它看起来皱皱巴巴的。郝六哥细声问,“时间差不多了吧?”
李小妹现在越来越像个活人了,她虽然依旧极其羞愧,且还有些无法回神,但对问话的反应终究比之前快得多,“挺久的了……他们……他们都很快的。”
她有些脸红,但还是尽量说完,“有些人就一会会。”
郝六哥也就松开手,有意发出一声叹息,又将床褥弄得凌乱,低声和李小妹多嘱咐了几句,便把手背在一边,响亮地咳嗽一声,推门出去,又回头问道,“茅房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