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习惯性地转动着手腕上的绿字手表,出神地望着桌上的木纹,“请开科学特科,选拔天下算学、物理、化学人才,以买活军教材为准,一体授官……”
九千岁听他的语气竟有些松动,一时间浑身寒毛直竖,慌忙跪伏下来,再三叩首,“皇爷,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此乃自绝于天下之举,此策一出,天下必将大乱!皇爷,至少此时,绝非施展此策的良机!”
见皇帝沉吟不语,竟似乎还不服气,不得不膝行到皇帝身侧,抱着他强健的大腿,呕心沥血地泣道,“皇爷!岂不知谢六姐文中所写?!”
“巫觋与神明,实则一体两面,若无巫觋,谁又来祭拜皇爷您这尊神明呢?”
这句话,算是彻底戳中了皇帝的软肋,他面上掠过一丝恚怒,似乎正要反驳着什么,但和九千岁相视良久,几番张口,却又都是哑口无言。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这似乎是二人相对时气氛最沉郁的一次。
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皇帝与九千岁,对买活军的态度亦是几番变化,一开始新鲜中透着轻视,总不以为意,逐渐沉迷其中,赞叹不已,惊诧之余,不是没有警觉,却也始终觉得他们难以坐大,凭借的不过是自身的一点惯性的判断,还有无奈之下衍生的惰性——哪个足以威胁到朝廷的势力,不是经营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买活军没根没底,便让它积蓄力量,几十年间还怕找不到机会?现在横竖是没有办法,担心又有何用呢?
但这种及时行乐的心情,在买活军真正出手之后,也实在是难以为继了。眼看着今年取福建、收服十八芝,明年或许便取之江道,将来彼此间似乎总有一战,而结果亦不问可知。想过会是这个结果,但如何能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
到了此时,再没有熬夜看话本、吃烤肉,争食仙食作料的欢悦,翻看报纸时,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此时虽身处人间至富至贵之地,相顾之间,却别有无限凄凉,正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伴伴……”
半晌后,屋内传出了深深的叹息,皇帝起身走到玻璃窗前,隔窗凝望庭中盈盈月色,叹道,“我小时候读史书,总觉得奇怪,为何史书总赞颂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到了今晚,我才知道,每个人降临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
“我既然是父亲的儿子,祖父的孙子,那就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必须扮演的角色。”
他的话中已有了很重的买活军腔调,这样的白话,根本不是谢六姐崛起以前宫中的语气,但皇帝似乎毫无自觉,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
“便是再不情愿……这也是我该做的事。最可叹者,便连一点雄心,一丝遐想,也是因为买活军接走了辽饷,让朝廷财政有了一丝余裕,有了一丝能做事的幻觉……”
“伴伴觉得谢六姐的那篇文章有道理吗?我觉得写得很好,我们大敏从圆手中接过了正统,有朝一日,或许这正统也将从我手中,传递到下一个政权。”
皇帝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垂了下来,虽然他身形雄健,但这一刻却仿佛有一丝孩童般的委屈与沮丧,“到时候,史书上会如何写我这个亡国之君呢……”
九千岁不由潸然泪下,哽咽道,“皇爷——”
皇帝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头,“但在那一日到来以前,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他似乎已整理好了心情,返身重新坐回了主位,神色也平静了下来,示意九千岁起身就坐,从怀中掏出了田任丘呈上的折子,重新仔细观览起来。
“这个田任丘,其实很有意思。”他低声说,“这三策之中,第一策是做给西林党看的,第二策才是他觉得可行的,这第三策呢?所谓开数学物理化学特科这一策,他写进来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初阳啊,让你久等了,坐、坐。”
已是简在帝心,甚至有了被琢磨资格的田任丘,此时却也没有歇息,他正在自家的书房内花厅待客,难得和煦地和有些局促的客人寒暄了几句,又为他介绍了几个陪客,都是田任丘多年的心腹,几人寒暄了一会,侍女呈上酒菜,田任丘亲自和孙初阳同席,与他共饮了一杯,又让众清客相敬,孙初阳不敢拿乔,接连喝了三四壶酒,田任丘方才笑问道。
“近日,《买活周报》又有怪文问世,不知道初阳可看过没有呢?”
“都督说的是——”
“便是所谓《政权、国家、文明》一文,啊,看初阳神色,你是读过的了,初阳,不知你对此文,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