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宗子因为身负采访任务,而且还要时不时地按照谢六姐的吩咐出一些稿子,两人见面的机会也是相当多的,此时已经可以说是很熟识了。张宗子私心里认为自己是很受看重的,毕竟他是买活周报第一个采风使,而且一出手就写了一篇好评如潮的稿子——这篇稿子他署名为张维城,所以现在那些买活军、十八芝的水军一看到他,都非常亲热地叫他维城先生,并且争先恐后地要请他吃饭,说他“写出了我们这些人的日子”!
至于为什么写出了自己的日子,便要请他吃饭,个中的道理,张宗子也不太明白,甚至他本人也觉得,能把自己的日子登上报纸,仿佛是一份殊荣——他自己也只是执笔,并没有把自己的日子,自己的想法,放到报纸上去呢。这些水军们,能在报纸上读到自己的心声,哪怕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都升起了一种无名的感动,很多素不相识的水军,听到兄弟们说他是维城先生,便立刻涌上来真诚而大声地对他表达着自己的谢意,甚至要把对他们来说也有些昂贵的礼物——最多的是郝嬢嬢辣椒酱——赠送给张宗子,表达他们的情绪。
“多亏了维城先生,我们的日子才会被大家知道,被大家记住!”
“维城先生,你写的这个‘我’是哪个兄弟?我们对他都钦佩得很——他活下来了吗?!”
“不错,不错,我们都多方地打听着呢,不知道是哪条船上出了这样勇猛的兄弟!”
既然是战争,不可能没有伤亡,就张宗子所知,第一天买活军就死了人——有个倒霉蛋,还是在后方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摔下海了,大家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呛了好几口水,绳子扔下去抓不住,船上的兄弟下去把他救上来以后,第二天发了高烧,人就这样没了。
在前方的部队,偶尔也有零星伤亡的消息传回来,只是和战果比相当的微不足道。水兵们会担心其实也很正常,尤其是那水兵的经历可以说是非常的坎坷——第一个危机,是出现在海岸边,他们的小队要面对敏朝水师和泉州守军两面夹击,还要保护村民撤走,争取时间。那一期刊发之后,张宗子便受到周围人格外的关心,大家都想知道这个‘我’是如何化险为夷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我’所在的小队按照培训中的内容,往海边诱敌而去,以烟火、旗号为信,吸引了买活军舰船的注意力,背靠红衣小炮,来了个舰基打击,给敏朝士兵好好地上了一课:原本这些水师也不太知道火炮战术,因为弗朗机炮不论是射程还是火力,实际上对于岸上的人都没有太多的威胁——鸟船也是有吨位的,除非冲滩,否则在适合它吃水线的海里,不可能对陆上造成炮火压制,但红衣小炮可就不一样了。
炮火覆盖范围,便是优势所在。上千人组成的奔跑方阵,在红衣小炮之下就是活动的靶子,买活军的军士跑起来速度是真的快,如兔子一般,而追兵的速度却没有那么夸张,也是因为笃定了他们穿着铁甲,不可能游回船上,己方拥有足够的战略主动,不会下死力去追。因此双方便拉开了一段很明显的距离。
正是这段距离,给了买活军船只开炮的余裕,不必担心误伤自己人,两发□□下来,两个方向的追兵立刻就是血肉横飞——按照‘我’的说法,至少敏朝的部队,只要被□□在人群中击中一发,士兵的士气就会完全毁灭,接下来便会开始无序逃跑,这才是让买活军最头疼的地方,接下来他们就得到处去找这些溃兵,阻止他们伤害更脆弱的老百姓。
配合着这篇报道,当期的买活周报头条便是警告敏朝兵丁,不许杀良冒功,不许抢掠百姓,否则永远没有被宽恕为活死人的机会,只会被当场斩杀——并且还指出了他们的明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不过,就投降好了,买活军不杀俘,为买活军做苦活,饭至少也还是能吃饱的。
这篇头条文章,也是谢六姐授意,张宗子执笔的,当时的谢六姐实在是忙得写不过来了,便让张宗子捉刀,张宗子视此为自己职业生涯的新高峰,并且暗地里觉得自己已经压过沈编辑太多了,他抖擞精神,揣摩着谢六姐平时的笔锋,半点不敢卖弄文采,把公告写得严厉而又不失慈悲,还注意到了敏朝兵丁多数都不识字的问题,要求那些识字的读者们设法告知兵丁。果然,这点小心思也受到了谢六姐的褒奖,谢六姐对他说,“张少爷,你现在越来越落地,文字里越来越有生活了。”
居然被六姐夸奖了!当天张宗子高兴得多吃了一大个饼子,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谢六姐的这句话,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想到这句话,都忍不住开心得扭来扭去,几乎没把郑大木吵醒——十八芝的屋舍也很紧张,张宗子分享的其实是郑大木的房间。
【文字里越来越有生活了】,这句话是多么的有力量啊,仿佛把他最近的改变全都概括了出来,是的,张宗子也觉得自己是变了一些——如果是以前,他怎么会和水兵们称兄道弟,又约着一块去吃茶呢?他怎么会如此耐心地撰写一个小兵的故事呢?他也不可能在鸡笼岛过着这样清苦的生活,却还趾高气昂的,每天都像个小公鸡一样扇着翅膀跑来跑去?
张宗子是觉得这一阵子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段时间,他很难说出为什么:这些臭烘烘的水兵们,他们的感谢,似乎比张宗子从小到大所受到的那些来自高官巨贾的夸奖更加动人。他自幼有神童的名号,夸奖对他来说是并不稀奇的,但哪怕是六姐的夸奖,似乎都不如水兵们的谢意让他印象深刻。
张宗子时常会想起那些黝黑的面庞上绽开的笑容,想到他们灌进简单话语里那饱满的感情,“维城先生,你是懂得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