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刹那,信王的呼吸和思维,都被这片广袤的、博大的,前所未见而瑰丽万千的水域给全然夺走了,满是腥味的潮湿海风,带着柔和的温度,拂过了他的衣襟,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他痴痴地凝视着这万里金波,凝视着这仿佛永恒的日落,仿佛所有的愁绪,都被海风吹到了天涯尽头,而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教育,所有的禁锢都被这不可思议的阔达给收去不见,他转过头指着这副惊人的美景,“是海呀,伴伴!”
在来到云县以前,信王便设想过了自己被买活军的新鲜仙器给打动,为谢六姐的神威而震惊的画面,他也下定决心要维持皇室的尊严与矜持,哪怕是再一次目睹报纸上所说的,如岛大船冉冉升起的画面,他也一定会不动声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击溃他防备的,并非是买活军处那层出不穷的神奇仙器,而是这一幕亘古以来便恒常存在,甚而在他的认知中司空见惯的存在——
“海!”自稍微懂事以来,便在教育中被夺走了的童趣仿佛又回到了信王身上,他像个孩子一样,甚至蹦跳了起来,反复地向曹如指出自己的发现,“是海呀,伴伴!我看到海了!我看到海了!”
“是啊!”曹伴伴是天港人,他是自幼在海边长大的,因此他并不能分享信王的喜悦,只是宽厚而欣慰地看着他,“王爷的见识又增长了。”
不错,他的见识果然得了增长,信王的亢奋之情略微冷却了一点,涌上心头的却是更多的触动,他在极度的欣快中忽而感到了一缕朦胧的失落,甚至有了一丝鼻酸,信王喃喃地说,“我看到海了,这本是我看不到的东西……”
如果没有买活军,信王将会在京城的信王府里一直住下去,他是不能随意出京的,不论是活蒸海鲜也好,还是大海也好,都是原本的生活中永远不会有的东西——甚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根本就无从想象,直到信王亲眼望见大海的时候,他仿佛才意识到了自己缺了什么。
这是这趟旅程带来的好处,却也似乎有些不好的地方,它让信王知道,原来他的生活里到底缺少了什么。
“兄长也会很高兴的……”
他的面庞隐在夕阳之中,信王在海风中轻声说,“如果能看到海的话……兄长也该看看的。”
但皇帝自然是看不了的,敏朝的天子不能出京,这已经是一百多年来的传统了,而现在,皇亲们甚至连宫城都很少出,皇帝连在宫中修修澡堂的自由都没有,就更不要说看海的自由了。
圣天子富有四海,却从不能眼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在他身边,敦厚的太监欲言又止,显示出了成年人的无奈,但年幼的藩王只是久久地眺望着海面,他的唇抿成了一线,像是在这极其壮阔的日落中,看到了一点生活的真相,却依然还足够年轻,还保持着自己的倔强。
——但一个人是该看看海的,对吗?这是多漂亮的海呀!一个人生在世上,总该有来看一看海的自由。
谢向上一语不发,他颇感兴味地望着这对主仆,中年太监几次要说话,但最终只是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
“谁说不是呢——确实是这个理。”
这样动人的景色,为什么不能来看看呢?
那淡紫微黄,时而又霞粉万千的天空中,一轮蒙蒙圆日,缓缓西沉,天空中另一侧,一个圆盘子慢慢地更加清晰了起来,日落月升,原来月亮早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