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
“就像是农民伺候自己的地,总比那些麦客精心一样,权利归还到个人之后,大家对自己的生活自然也会比从前更有热情,更负责。”于大郎由衷地说,“在我看来,这也是解除剥削,解除了家族和父母对于个人的剥削,那么理所当然,个人也会焕发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来喽。”
“怎么能说父母对个人是剥削呢!”郑地虎几乎要勃然大怒了,如果不是他一向敬重于大郎,虎哥是恨不得一巴掌扫过去的,他虽然是个粗人,而且和自己的父亲处得也不怎么样,但还是一向很尊重‘孝亲’的传统,并认为这是一种美德。“父母之恩,永世难偿,父母与我们是恩义啊!难道你没有父母?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于大郎已经不止和一个老师争辩过这个问题了,他并不会因为郑地虎的反驳而生气,也深知靠言语是决计争不出个结果来的——连六姐都觉得靠说的没用,小小的于大郎难道还想做得比她好吗?
因此,他也不会气馁,只是笑着说,“但六姐确实是这么做的,在我来看,活死人的精髓,正是这一点,将权利回归于个人,将死人点化复活。所有一切精细统治的核心基础,均在于此,虎将军若是想要吸纳了此中的精髓,将来在自家的地盘上如法炮制,做出一样亮眼的政绩,我想,这一点不妨记在心中,仔细参悟。”
“这不行!”郑地虎已经是个父亲了,他想不到自己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去外头闯荡,去自把自为,他对于孩子的爱是毫无保留的——难道这还不能带来毫无保留的占有吗?儿大不由娘,那也只是在一些小事上而已,真正的大事哪有由着孩子胡闹的道理,尽管他自己的妻子,也是郑地虎自己选的,但不还是请大哥出面?
郑地虎以为,自由是有限度的,个人和家族紧密的联系,以及,用于大郎的说法来讲,非常古怪的,个人有一部分被家族占有的情况,那才是天经地义的。“这不是乱了伦理吗!这说法……这说法太大逆不道了!你怎么想得出来的!六姐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小心点,别在外胡言乱语的,惹来六姐的惩戒,那谁也护不住你!”
他把眼睛瞪得很大,极力做出威吓的样子来,于大郎便不再争辩下去了,只是笑着说,“确实,虎将军说得对,这只是我的一点浅见,也不是教材上说的东西。”
这个话题似乎算是这样揭过了,但郑地虎却很耿耿于怀,他今日没有热情地留于大郎吃饭——他已经成亲了,家里也还有人服侍,饮食上是要比食堂好一些的,而是郁闷地自己走回屋子里坐下,满脑子都还想着于大郎的话——
最可怕的是,他越想越觉得于大郎的话很有道理,谢六姐之所以把所有人都打为活死人,迄今来说也不肯在法理上赋予任何人‘活人’的身份,似乎就是为了在自己的领地推行一种全新的逻辑,那就是任何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工作,彼此之间在身份上都是绝对的平等,哪怕是贩夫走卒,在将军丞相面前也不用跪地行礼……这种平等正是将来大同社会的根基,是啊,不错啊,都大同了,还讲什么身份之分呢?
如果把这种平等视作是大同社会的东西,郑地虎压根都不会反对,他也觉得这挺好的,反正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但当这种绝对的平等和自由来到身边的时候,郑地虎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也怎么都很难去接受,这和他所有的认识都完全是相悖的。
要说到底不能接受在哪一点,似乎又无法细说,并不只是因为于大郎指出的事实——买活军通过让所有人都成为奴隶的方式抹消了活死人之前受到的限制,郑地虎已经在买活军治下生活快一年了,说实话他也没怎么听说过什么违背人伦的事情,这种方式对他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为什么这么反感呢?郑地虎坐在书桌前沉思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一个让人有些羞赧的事实,于大郎的解释,只所以让他如此抵触,是因为他完全地抹消了郑地虎成为高级奴隶的希望。
郑地虎一直觉得现在的情况,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当地盘足够大的时候,谢六姐总会封一批心腹为官作宰,到时候郑地虎也能跟着混一个不错的官职,但现在,当官职作为一种工作,和身份脱钩的时候,郑地虎完全陷入了茫然和失落中——所有人都平等,那么就没有‘人下人’了。
而如果没有‘人下人’,那么他们兄弟多年来浴血拼杀所当上的‘人上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和人之间,如果没有了阶级,又该如何去体现出自己的优秀和优越,一生的辛苦,为的又是什么呢?
自从他去了云县之后,郑地虎一直觉得自己的日子虽然波折不断,但大体来说,还是向上走的,他的视野得到了很大的开阔,他也有了全新的梦想,鸡笼岛甚而有了极大的变化,一旦把身份转换,加入买活军之后,他们的地盘越来越大,王图霸业可以说是蒸蒸日上……这是他第一次在买活军的体制内,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和茫然,仿佛失去了前行的方向,所有的雄心壮志,一下好像都没了根基。当不了人上人,那该当什么人?
这种感觉很不好,郑地虎并不打算继续沉溺下去,但又实在不能不想,他深吸了口气,起身道,“备船——我要去船厂找大哥喝酒,今晚就宿在那里,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