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帝这里,连夜让厂卫去散播此表,不但足以说明他对王顺儿的用意洞若观火,还说明一点,那就是皇帝打算让王顺儿来对散播离婚表事件负责,至少是明面上,他肯定不会承认这是他为了和众官博弈的安排。这也是为了在后续的争议之中,继续维持自己裁判者身份的主动,把矛盾局限在王顺儿和内阁之中,他来做这个调解者。
这里的权术功夫,虽然不算太深奥——其实权术也并不需要过于深奥,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根据突发事件因势利导,玩的是一个阳谋。但,如果不懂,那就没有资格参与到博弈中来,只能和皇后一样,做个旁观者。王顺儿是懂得的,至少她一直对此有所思考,她也必须展现出自己的懂得,换取皇帝对她的支持,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皇爷想要裁撤禁宫人事,进行完全改制!”
就连皇后都讶然抬头,吃惊地看向了王顺儿,又疑惑地看了看皇帝,皇帝倒是眼前一亮,更加兴致勃勃。
“哦!”他说,“那你不妨说说,为何我要这么做?如今内阁西林几乎是铁板一块,我不正应该接纳内宦的力量以为抗衡吗?为什么还要对禁宫人事进行完全改制呢?”
“因为,如今特科已经逐渐形成气候,而特科举士者将成为皇爷和传统科举所选拔的士者,进行对弈的助力,以阶级论而言,老式科举进士代表的是农耕守旧阶级,而特科进士,不论其出身为何,当其研习科学,并因此举士入仕之后,都会形成一个新的利益团体——追求科学进步,技术立身,学习买活军先进技术甚至是仿设工厂的工业前驱阶级!”
“只要皇爷能完全代表特进士们的利益,又适当调停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促使其由旧到新的转化,皇室的基础便依然牢固——皇帝可以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不止是朝廷的皇帝,但如今的朝廷却只是地主的朝廷!”
“朝廷和皇爷的利益,已经逐渐不再一致,皇爷既然有心在未来若干年内,去动佃租这一块谁碰谁死的禁区,那就是做好了要替换朝廷基石的准备,倘若可以成功地将工业力量引入朝廷,完成基石的逐渐代换,瓦解超额地租对敏地经济的汲取,皇爷的意志也将重新贯彻到神州的四肢百骸,如此,在与买地的竞争中,方才能发挥出敏地最大的优势——”
“什么优势?”
“地大物博!人员众多!”王顺儿毫不犹豫地回答,“买地一直通过剪刀差在汲取敏地的财富,但又受到运输的制约,倘若能在本地培养出特进士群体,哪怕技术上仍落后于买地,不能学个十成十,但哪怕只学个三成、四成吧,在本地设厂,较低下的运输成本都会是极突出的优势,买地的货倘若卖不动了,本地的日子好过了,人员的流失就能得到遏制,如此我们依然拥有突出的优势——那就是极大的市场和极多的人口,还有较买地而言,极丰饶的资源!”
不知不觉,皇后的脸也转过来了,她轻咬着下唇,震惊而又疑惑地看着王顺儿,像是从未想到这个勤勉聪慧的宠妃,心中居然藏着如此丘壑,还有这样大的胆量——这些话语,或许不止一个人有想到,但至少只有王顺儿敢于把它说出来。
“特科之势已成,皇权便不必再只能倚靠阉人群体,也就不必为了维持阉人群体的活力,让选拔的余地更加充分,而不断对外引入阉人。过多的阉人,不但造成财政上极大的负担,事实上对于禁城的安全也是弊大于利,我等皇室住在禁城中时,似乎反而只是寄居其中,并不能真正做主,地方过大,皇室家族的成员,和宫人相比甚至是极微小的力量,既没有坐拥三山五海的享受与便利,也不知这些宫人的钱粮都耗用去了何处,又无法从政治上得到太多的助力,健康还常常受到禁城建筑缺陷的影响。”
“反而是别宫、别府,地盘小,需要的人也少,既然不必上朝,不必居住在禁宫中也一样能维持朝廷的运转,裁撤禁宫,把禁宫转为一个礼仪化的场所,更符合皇爷的利益,如此还可顺便解决本朝和买地攀比的需要——买地要建博物馆了,而若不腾出禁宫,博物馆该去何处建?圈地新建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直接划用禁宫的一部分,那就很容易建成了。”
“而腾出的阉人、宫女,则可以通过特科、女特科出身,让其中聪慧可造就者正式入仕,成为前往各地兴建工程、推广教育的人手,如今国朝财政的收入,有六成以上来自买活军递解的关税银子,这笔钱是直入内库的,皇爷可以随意支配,如此,皇爷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新政可以兴矣!”
这……
皇后的眼睛,已经瞪得滚圆,在皇帝和王顺儿之间门来回游移,至于皇帝,他则早已敛去了最后一丝随意和轻佻,坐起身端正地看着王顺儿,严肃地问道,“果然佳策,竟似从我脑袋里钻出来的话儿一般,但我问你——你说这些,可虑过买地的态度没有?”
“我们在这里屡兴大事,整顿山河,难道谢六姐就只会坐视不成?难道,她不会出手干预,断去这革新之举吗?”
这问话实在颇有些悲哀,以敏朝地盘之巨、人口之多,却仍然要看南方敌对势力的脸色,但这就是事实!谁能无视谢六姐的影响力,那就完全是在纸上谈兵——关键还不在于她拥有的兵力,若真是要打生死战,以现在买地的兵力,在敏地的战略纵深上也是要吃亏,要被拖入消耗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