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姑苏女娘,正所谓苏样天下先,姑苏的曲艺也是外头比不上的,在姑苏显得平庸的翩翩,并不知道,月琴、琵琶、二胡,这都是很高端的乐器,其实如今天下间许多卖艺人,就是凭着拨浪鼓,大白嗓哼唱的曲调在乡间流窜行走,拨浪鼓便是他们接触到最能上手的乐器。
说起来,这还是松朝遗风呢——这拨浪鼓又叫鼗鼓,在松代是卖艺人的标准配置,松代有一位太后,在民间卖艺时就以此作为自己的乐器。如她这样会弹一点儿琵琶的乐师,在鸡笼岛这里进戏班子,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最关键的,还是她们这些折骨缠的女娘,愿不愿意从事这种在敏朝被认为是下九流,地位比唱家更低,被花娘鄙视的行当罢了。
要说刚从姑苏出来的时候,或许翩翩的确是有顾虑的,好容易从泥地里脱身,再去抛头露面的,岂不是惹人笑话?若说戏子地位比花娘低,那半吊子乐师的地位更是低过戏子,宁可去当垆叫卖,也不愿意做这行。
不过,在买地这里呆得久了,她的思想逐渐转变——戏子地位低微,主要是收入太低,任人玩弄,尤其是下乡的戏班子,前半夜唱戏,后半夜做什么不消说的。恩客的身份地位,和花娘的客人无法相比,地位自然低过花娘。可在买地这里,唱戏的就是来唱戏的,收的是官府的钱,因为要演何赛花这样的新式角色,演员全都是壮健女娘,还动什么歪脑筋?你敢过来撩拨,一拳把你脑花打出来了,官府都不判罪!即便不似,当即扭送衙门,后半辈子等着去矿山挖煤吧!
一旦少了这方面的顾虑,那乐师不就是一个又轻省,报酬又不低的好行当了吗?再加上翩翩有自知之明,她这性子做不得吏目,说实话也考不进去,因此,她和赵大、金娥商议之后,便转岗考去做乐师了。
因乐师技巧难得,这转岗考试对文化分要求很低,翩翩很简单便通过了,她声音娇嫩,唱歌至少在调上,又会多种乐器(如果摇拨浪鼓也算会一门乐器的话,翩翩可以说是百乐精通了),很快便得到了重用,于是,只又拿了一年的低工资,完成了和官府的约定,薪水便很快有了拔高,算上底薪和演出提成,她的酬劳从三十文一天,变作了差不多四十文一天。
这还不算完的,他们这戏班子,是在新港城里各坊市轮流演出,有些戏码,受到大众欢迎,在富裕的,工人居多的坊市附近,可以得到不少赏钱。这些赏钱按例是戏班子大家分,演员自然是得最多的,但翩翩虽然上不得前台(小脚不能反串男角,也不符合何赛花等演员的要求),但她可以在台侧帮唱,换多种乐器伴奏,所以戏班长特意规定,她可和演员拿一样的份额。
这么一来,可就不得了了,有时候翩翩一日可以分到二三十文额外的赏钱,都快赶上本来的定额收入了,这个收入,虽然还比不上赵大,但却超过了金娥不少——金娥作为初级吏目,现在一日也就是三十五文,有时候翩翩的收入是她的两倍呢。
这也就是小夫妻犹豫的点了,若是按自幼根深蒂固的思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主要是因为读书才能做官,做官吏那是百业中一等一的去处,若能有做官的机会,傻子才会拒绝。所以,赵大应该去考吏目才对——但,和所有事情一样,买活军这里的风气似乎又是新的,已经有很多人发现,在买地,做吏目似乎还不如经商,或者甚至不如赵大这样,做个有特殊技能的技术人员一类,官吏似乎已经不是最好的出路了!
就说赵大吧,倘若他不去经商,其实继续做报子,他的收入是不低的,因为新港这里,不但城市占地广大,而且新的城区在不断扩建,道路很新,可能半年前记忆中的路,半年后再去已经满不是那模样了,周围阡陌交通小楼林立,原本记得真真的农家,已经不知去向何处。
因此,新港对报子的需求比云县更大,尤其是外地商人,倘若不雇佣一个精熟地理人情,人品诚实可靠的报子,离开新港后再回来,怎能不觉得此地已经全然陌生,连生意都不知道从何开始做了呢?
在新港码头附近,举牌带路的认路人,且还不是官方雇员呢,收入便不低了,赵大在云县时,便是出名的报子,到了新港更加如鱼得水了,他人活泛,又爱四处流窜,记忆力也好,每日去接翩翩下班,城里各坊市的变化,最迟一周也都尽收眼底。
不过半年功夫,在报子这行就有了一点名气,如今更是时常被富商找去认路,这些富商出手豪阔,几日服务下来,好酒好肉不说,便是打赏那也都是以一两银子来算的,一个月能接待两个富商,赏钱就有个几千块了,报子一天赚的那五六十文,比起来简直都不在话下!?这且不说,赵大还是个心思活络的,因金娥做抄写员,认识了印刷房的人,请金娥居中撮合,他又经营什么生意呢?那便是每个月都出一张新版的新港地图,上头标注最新的道路,还有一些重要地点的所在,行路时的方位以及地标等等。
这地图是模仿买地的新制图法画成的,不但风格简洁,而且会标注日升日落的方向、港口的方位,甚至还标注了港口下来时‘客人所在点’,在港口非常受到欢迎,而且,每月一更新,别人就是想要抄都难抄的,每每一更新,卖个二三百文一份,商人们都是哄抢——这里几方分成下来,一个月赵大稳稳的能拿一万多元,收入近乎是金娥的十倍!
金娥这里,原做抄写员时,地图由她来制,这分成收入她拿得倒也心安理得,一个月两千多元,也很可观了,但去做吏目之后,不可在私下再经营生意了,这分红也就不能再拿,守着那一千块的死工资,和赵大、翩翩比,收入上的差距已经是极大了。
就更不说是和那些经商的富户相比——这都也罢了,更有甚者,如今买地的吏目,要说作威作福,那是再没有的事,就连稳定都是空谈,真可谓是动辄得咎,就比如说那华男,悬梁刺股,巴巴地考上了云县的吏目岗位,就因为一点小过,可能落得个开革的结果,倘若他去商行做事,收入轻轻松松就可和吏目打平不说,离婚后和女子交往,便是留宿了,又是什么大事呢?又何必畏惧自己名声受损而不敢承认,最后反而落得这般下场?
做吏目的,收入低,而且一切言行举止都受到严格的规范限制,什么一夫多妻,那是没有的事,原本的爱妾也要放良了,因为买活军提倡一夫一妻。可做商人的,日进斗金不说,只要离开买地,花天酒地不在话下,在买地用雇工做掩饰大养外室,也很难去查问什么。
甚至于,喝点荤酒,私下推推牌九,打打马吊,官府也很难抓捕,不但有钱,而且享福,这使得吏目这个行当,在许多见多识广的百姓心中,地位急剧降低——千里做官只为财啊,没看敏朝那边,连京官都公然向地方官索要冰炭敬、年节敬、喜敬、门敬吗?倘若做官又不能做人上人,又没有比旁人多挣钱,这吏目还难考、难当,动辄受到牵连问责,那还做这吏目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