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正事,十三娘也是侃侃而谈,暂且把男女之情放到了一边,她虽然以千金堂起家,但绝不是只做医药,范家的主力一直是在大宗商品贸易上,因此十三娘虽然是商人,但却很有几分红顶的味道——牵扯到矿产供应,不但银两是上千万的巨额交易,而且产品和政治民生都息息相关,商人自己不懂政治,没有嗅觉那怎么行?
“本来山阴的煤矿,虽然质量优良,但只能从天港中转南下,就充满了风险——天港毕竟是在敏朝皇室眼皮子底下。而且山阴商人和买地又有旧仇,这件事上,买地的行事是有疏漏的,打压了一批山阴商人,却囿于和议,没有再大力扶植一批新人,便给了朝廷乘虚而入的机会。”
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这是有说法的,各地的县官,在强势的大户人家打压之下往往没有什么声音,尤其是晋阳产煤的那几个县,几乎完全被范家把持,所以范家才能公然采煤私卖,这种事虽然如今并不罕见——否则市面上的矿产是哪里来的?但要较真了说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特科学校,似乎也便成为了一个皇权伸入县治的抓手,倘若有相当多的女子或者贫民,通过特科学校获得了与从前不同的生活,那么他们必定会像是忠心谢六姐一样,忠心于特科学校,忠心于皇权,形成治权收拢的局面,而在皇权不下县的环境里,借此渔利的世家大族,当然也就感到自己的喉咙上多了一只手,不管它会不会收紧,日子总不如从前好过了。
这种朝廷和本地门阀博弈的暗战,不是世家出身,是很难转眼间领会的,但对武子苓和十三娘来说,却是仿佛呼吸一般的本能,武子苓不由得将手重新搭上了十三娘的肩膀,一语不发,只深深注视着她,十三娘对他莞尔一笑,主动倾前,轻轻地吻了他一下,道,“放心罢,我出不了什么事的,我身上的头衔一大堆,又是六姐身边的红人,还上了话本,就是敏朝的官儿,也不敢对我不客气!”
她这话并不假,实际上《女掌柜下南洋》的戏码,便是十三娘写来吹捧自己的,只是没用实名,并且杂糅了几个女掌柜的事迹罢了,这戏本子迎合了买地风气,被评为优质剧目到处上演,但知情人都知道,这里不少是十三娘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故事,能享受买地的演出补贴,到处流传,可见谢六姐对于这千金堂的女东家是多么的欣赏了。
虽然不是吏目,但凭借十三娘的种种头衔、荣誉,她享受到的照顾并不少见,也只有这样的名人才能在晋阳镇住场子,给族人争取斡旋的余地,只要敏地的官员没吃豹子胆,应当是不会对十三娘下死手的——就算是真的动起武来,十三娘也不怕,她早就用政审分兑换了仙器护身,等闲大汉未必是她的对手。否则,她如何敢下南洋去做生意?
虽然有这么多的筹码在,但毕竟是回龙潭虎穴去,面对的是虎视眈眈的敏地朝廷,是对买活军和买式女娘满怀仇恨的山阴大族,武子苓如何能够放心?他握着十三娘腰肢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一点儿,十三娘噗嗤一笑,投入他怀中柔声道,“其实呢,也不是就一去不回了,若是局势还好,心中又有惦记得不得了的人,那说不准,几个月也能回来一趟。”
武子苓一听,便知道她要开条件了,这反而让他放松下来——就知道她在趁机弄鬼,可只要不是一去就五六年,在那险要之地周旋困守,让人日夜悬心,那她怎么弄鬼,也都是叫人宽慰的。
他似乎无可奈何地微微叹了口气,顺着十三娘问道,“那,要如何才能叫你惦记得不得了呢?”
十三娘顿时便笑了起来,翻身骑坐而上,将武子苓牢牢压制住了,武子苓早猜到她是起了这心思——这个十三娘,本就是胆大包天机灵古怪的女子,到了买地这里,几年下来岂不是更加任性妄为了?凡是有利于她的新思想,她是照单全收,甚至还要发扬光大,就譬如说谢六姐的招婿书罢,便被她拿来弄鬼——连六姐都要求自己的夫婿器量须伟了,她十三娘想要帮武子苓称量一下他的器量,不也在情理之中吗?
若说他们二人是一见钟情,那未免是有些太过分,实在地说,武十三和范十三或许还不是那样般配,他们拖延到现在都还没有定亲,自然是有些现实的考虑,矛盾难以调和——范十三娘早已对父母许诺,将来要招婿,生出来的孩子要随她姓范,继承范家的基业,就算她父母不抓着这话不放,以她言出必行的态度,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食言,但武家名门大户,也再没有把儿子许出去做上门女婿的道理。
再者来说,他们都是孤身在买地,父母没有随过来,按老式的规矩,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之前不能不考虑到双方家庭的看法,否则,不论是谁上门,都难免要被亲眷拿捏。
自然了,这两个十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真是横下一条心来,走买地的新式婚姻,等年纪到了这也是一条路子,事实上应该说是一条更好的路子,毕竟,他们虽然不是官身,但却也是买地有脸面的人物,肩上扛了一族的将来,越是这样就越要谨言慎行,按照官府提倡的风俗行事。男婚女嫁的旧婚俗?落伍!不婚不嫁的新婚俗,能挣来的政审分,得到的赞许,对家族反而更有利得多了。
这样利益上的考虑,是缔结婚姻必要的审时度势,但在武子苓和范佩瑶之间,却又似乎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利弊而论,两人都找能完全跟从自己行动的附庸者,效仿谢六姐的招婿书,似乎是更有利一些,也更符合如今的风气。
但有些时候,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有几分不由自主,若不是十三娘,哪怕换了个天仙来,没有定亲,或者说没有成亲以前,武子苓也绝不会逾矩,甚至于,他原是有一生不娶,专心医道的想法,只因总觉得男女情爱之事,太过浪费时间,便是天仙来了,也未必能叫他改了主意。原本在登莱时,他之所以出走,也是因为听说家里有为他说亲的念头,便立刻留书言明自己要去买地——出走还不够,还要说明自己去了买地,毕竟是敌境,如此才叫爹娘不敢随意为他说亲。
可,他偏偏就遇上了这么个刁精古怪的十三娘,奈之何如?前两年还好,十三娘年岁尚小,这两年她发身长大,对于男女之事产生好奇,便常攻关武子苓,要驭他一道一探究竟,武十三郎撤去院中梯子,其根由也多少有几分在此了。
十三娘这里,她的想法却很简单,买地女儿,敢想敢做,贞操那是过时的观念,自己的身子自己做主,她偌大的生意都做起来了,想做什么事,如何还不能做了?若说是怕闹出人命来,那她会计算安全期,武子苓又是医生,常识也是丰富,应当这方面的危险不大,就算万一中的万一有了,她也可以去敏地生下来,到时候在自己家里搭建产室,由武子苓接生,还能出什么事儿?
她年少得意,性高自傲,对于这种事看得未免小了些,武子苓却不能乘机‘占她的便宜’——究竟两个人之间到底是谁占谁的便宜,这还有得口角呢,十三娘以为,既然两人年岁相当,谈不上谁更强势——她还要比武子苓有钱得多,一切又出于自己的意愿,那么应该算是自己占了武医生的便宜,她还特意预备了厚礼,待事成后相送呢。
而武子苓是老八板儿,认定这种事不论怎么说是男人占便宜,他又是个不肯占便宜的性子——要成亲、要定亲,至少,至少要等她满了二十三岁,否则倘若安全期出纰漏,她有身孕了,不论会否被官方追究,武子苓事实上都触犯了买地的法律,一生的清誉也难免因此要蒙上污点了。
二人围绕此事,早已拉扯许久,武子苓虽然有古板的一面,但毕竟是年轻男子,攻防中到底节节败退,二人早已无所不知,只是究竟严防死守,总未被范十三真正得手了去,他早猜到十三娘要乘远别之机敲诈勒索,果然不出所料——可虽然早已有所预料,却也难耐她百般手段,此时究竟又后退了几步,被范十三娘上下其手了一番,只是依旧坚持道,“不行——今日真不行,你安全期已过了。”
范十三娘屈指一算,果然如此,这才明白为何武子苓说‘今天可不能’,一下掌不住笑了,又有些沮丧,赌气道,“哼,那我可就真不回来了!回老家待足五年去!找个野男人,生了个大胖娃娃,抱着回来见你。”
事实上,范十三娘回去,最多半年也要往回赶的,若是晋阳情况不好,那她回来的速度还要更快——逃亡用不着她,范家在买地的前程全在她身上,她早回买地用处更大。她这么说,自然完全是玩笑话了,不过,玩笑也不是随便开的,这话刚一出口,武子苓便狠狠地拍了她的屁股一下,十三娘气得将他狠狠一夹,怒道,“把柄还在我这呢,竟敢造次?”
二人不免又闹腾了一番,武子苓的轻吻如雨点一样,不断落在范十三娘脸上身上,他今日毕竟比往常要热情得多了,不舍之意,虽然不曾言明,但在十三娘品味之中却是昭然若揭,只是这人吧,你说他不善言辞倒也不对,总是这样欲擒故纵的,似乎巴不得旁人将他放弃,由着他独自一人好些,若不是十三娘刁尖,没准他真就终身不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