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地当然有这样好了。”王小芸肯定地说,想到那短暂的,在买地的生活,她唇边也不禁现出了笑容。“你去了就知道了,买地只有比你想得更好,更更好,并不只是物质上的享受,它是一种从里到外的感觉……”
“就是因为它这样好,我才要留下来,我不能容忍……”
她不能容忍,有人借买地之名行恶,不能容忍有人在买地的光辉下编织着自己的暗网,王小芸想,这件事并不是非她不可——但是,但是她既然撞见了,她既然有所察觉,既然她没有别的更好的人可以托付,那么,那么她也便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她宁可经年累月地守望在千里之外的巴蜀山巅,注视着,警惕着这些画着英雄假面的伥鬼,在他们的画皮下鬼祟地伸着暗足,只为了有朝一日,当买活军真正到来之时,把这些蠹虫一气揪出,烧死在灼灼日光之中——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高洁,多么的伟大,王小芸是——王小芸只是个曾经没有人管的孩子,她知道居于天堂之外的滋味,现在她见到了一个假的,仿冒的天堂,见到了百姓们因此而萌发的喜悦和希望……
王小芸想:只要我把马脚全都剪除,把阴影全都消弭,那假的,不也就成了真的吗?
她受到了这样一股油然的,自发的使命感的支配,既然没有人会比我更重视小张,那就只有我留下来,监督着,见证着这一切,我曾经在那样好的地方生活了几年,但我现在看到了这天下,看到了这天下所有悲哀,所有悲哀中的慷慨放歌——
我要留在这里,等待着买地的光辉照射而来的那一天,我要提醒着那里,提醒着六姐,这天下还有很大,还有很多人亟待着你们的到来——
她想说的有很多很多,但王小芸最后只是简单地说,“景秀,你不能只看到买地带来的血雨腥风,你要看到,更多的人——”
在这样热闹的送别景象中,一艘船孤零零地从夔门驶了出来,挥舞着旗号向码头靠近,吸引了人们好奇的目光——这样的一艘船,在春汛湍急的时候逆流而上,想必一路上是不容易的,看旗号,这是——
“是叙州同乡会的船!”
不少人已经分辨了出来,而码头上的人群更加的躁动欢悦了,叙州帮的人往前推挤着,大声地呼喝着,挥着手,就连秦都督也扭过头去,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敢在这个时候西来的船只。有人排众而出——是随队前来的叙州帮军师刘三德,他激动得双颊通红,抢过喇叭,他的喊声在江面上远远地传递了出去。
“小妹——小妹——”
他喊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在远处的船上传来了欢笑的声音,有个小黑点冲到了船头,对他不断地挥着手——大概这艘船上没有喇叭,于是,船员们通过欢快而短促的号角声,回应着刘三德的呼喊。
“嘟嘟嘟——嘟嘟哥——”
像是‘三德哥’、‘三德哥’一样,抑扬顿挫的号角声,引发了码头上广泛的欢呼,刘三德流着眼泪,张着嘴,过于激动反而无声地笑着,阴霾的江面上方撒下了一线金光,他面上的欢乐,似乎通过毫毛被萃取成了阳光中飞舞的金色光斑——
王小芸不无羡慕地望着这一幕,她知道刘三德在盼望着谁,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曾经叙州府一个小小的草妹儿,一个雏妓——你看,即便曾经是最低级的表子,谁说她不能拥有一份最真挚的感情?
她怀着最美好的祝愿,怀着最真诚的希望——王小芸也希望能有一个人,像是刘三德爱他的情人一样热烈地爱着自己,而现在,她不觉得这是一种妄想了,她再也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虽然她暂时仍在买地之外,或者也要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很难再回到她曾短暂地呆过一小段时间的天堂,但她仍然真诚地、热烈地盼望着一份这样的感情,她想,即便是在遥远的梦里,她也配得上这样一份憧憬。
她以同样的真诚叮咛着对黄景秀。“景秀,你就要去买地了,你有许多心事,许多重负许多冤屈,你也会看到很多,我不会说买地全是光辉没有阴暗……但是,但你也要看到——”
“你也要看到,在阴暗之外,有更多的人因此获得的希望——你能因此获得的希望,你能——”
她注视着这个心事重重,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度微笑起来的女孩儿,轻轻地说,“你能因此绽放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