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霞拿起烟,将过滤那端对着桌面敲了敲,问道:“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积德的事。”
“你……”刘金霞舔了舔嘴唇,问道,“大胡子爷俩今儿个漂鱼塘里了,你是把那个死倒带过去了?”
李三江没说话。
“怎么带过去的?”刘金霞继续套话,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音量都提高了,骂道,“你这挨千刀的老东西,不会让小远侯去引尸了吧?”
“咳咳……”李三江清了清嗓子,“刘瞎子,借个火。”
刘金霞将火柴盒直接砸了过去:“你真这样干了!”
“嚓……”
李三江目光挪开,抽起了烟。
刘金霞离开椅子,绕开桌子,走到李三江面前,唾沫星子直接喷到老头脸上:
“活人走阳路,死人走阴路,你让小远侯去引尸,就是让这伢儿走阴路,沾了鬼气,你知不知道,他可能已经被你弄得能‘走阴’了?”
“走阴?”李三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放你娘的屁,哪可能这样弄一下就能走阴了!”
“呵……呵呵呵。”刘瞎子发出了冷笑。
李三江这边反而开始急了,一下子站起身:“要真能这么容易走阴,你刘瞎子折腾这行几十年,也不用到现在还要做这骗子把式了!”
走阴,有些地方叫“摸瞎”、“下神”,指的是能从阳间去阴间的本事,通俗一点讲,就是能看见非阳间的东西。
人们来找刘瞎子这样的“神婆”,就是奔着她们这类人所营造出的可以通神鬼的形象,可偏偏,她们这类人中九成九没这个本事,反正她刘瞎子是没的。
刘金霞平复好呼吸,说道:“这伢儿聪明,心思细。”
李三江闻言,咽了口唾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的那个画面,小远侯手指着河里,说道:“不等她么?”
“啪!”
李三江倒坐回了椅子,神情惊疑不定,他忽然意识到,刘金霞说的,好像是对的。
“人亲爹亲妈都在京里,是京里户口,伢儿脑子又好,读书干啥也都能手拿把掐,大好的前途板上钉钉的,却被你整了这出。
且不说总是见那些脏东西对过日子生活的影响,你就看看你这个孤家寡人的,连送终都得提前物色个人品靠得住的汉侯。
我呢,呵,就更别提了。
凡是沾了这条道的,五弊三缺的多少都会沾点,你这是在造孽哦,你说你当时脑子是不是进了水?”
李三江没回嘴,眉宇皱出一个“川”字。
刘金霞见状,也不再继续挖苦了,转而出声安慰道:“还好,伢儿现在情况还不严重,我瞧他也只是能模糊大概地感知到一些脏东西,还不算真的会走阴,还能挽回,还能拉回来。”
李三江目露坚定道:“那我就给他断了!”
“怎么断?”
“我去找汉侯说,让他把小远侯出家,跟我去住一段时间,我给他坐活斋。”
刘金霞闻言,张了张嘴:“坐活斋?”
一般是没有坐活斋的说法,因为丧事上给死人坐斋是为了防脏东西作祟,给活人坐斋则等于把对方身上的晦事转到自个儿身上,没人愿意这么干。
至于所谓的“出家”,是指暂时和家里割裂,断掉因果,等过段时间,还是能还俗的。
国内偏远地区以及东南亚现在还有送家里孩子出家进庙一段时间再接回来继续过日子的传统,内陆给小孩认“干爹干妈”则是这一习俗的简化版。
李三江看着刘金霞,问道:“你觉得成不?”
刘金霞点点头:“你都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了,那肯定能成。”
她是半路出家干的这一行,基本全靠自己摸索,但早年时,她不是没想过找李三江学一手真本事。
最后之所以没成,是因为她发现李三江有些不靠谱。
你说他没本事吧,每次遇到事儿时他总能拿出点手段来;可你要说他有本事吧,经常弄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就比如这次。
但有一点,刘金霞能笃定,那就是这老东西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特质。
自己刚嫁过来时听自家公公说过,这李三江民国时被抓过三次丁,一同被抓的人最后都杳无音讯,偏偏他李三江次次都能全胳膊全腿地偷溜回来。
明明操持着犯忌讳的营生,却又一直无病无灾的,甚至硬要说他孤家寡人还真有些牵强,因为他和自己不一样,他从未成过家,小日子一直过得无比滋润潇洒。
有不知道多少个理由,他应该人早就没了,可他偏偏长寿红光满面,还精神得很,刘金霞比他足足小一个辈分,却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走他前面。
这给活人坐斋,转晦气,前提是你是否有那个运势可以去接,毫无疑问,他李三江还真有,不仅有还溢出了。
李三江站起身,将烟头丢地上踩灭,准备出门时,又被刘金霞叫住:
“我说,三江叔。”
“嗯?”
“三江叔啊,刚是我太关心伢儿的事了,语气冲了些,对不住。”
李三江瞅了一眼刘金霞,说道:“有屁要放?”
刘金霞陪着笑脸:“既然你都打算这么做了,那坐一个伢儿的斋是做,坐两个伢儿的斋不也就是顺手的事儿么,我把我家小翠侯也送你家去呗,正好和小远侯做个伴儿,你看咋样?”
“果然没好屁。”
李三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给小远侯坐斋,一是这事儿自己有责任,二是为了汉侯的养老送终。
他潇潇洒洒了一辈子,临老折损点确保一下这个,真不亏,比那些为了子女操持大半辈子的老人要划算得多得多。
可给刘瞎子家坐斋,李三江觉得自己今天敢坐,那明儿个就得准备暴毙!
“小远侯,来,太爷送你回家!”
“来喽,太爷。”
李三江牵着李追远的手离开了刘金霞家,路上,他开口问道:“小远侯啊,太爷跟你商量个事。”
“太爷,您说。”
“你家现在孩子多,睡觉都挤攒,太爷那里屋子宽敞,一个人住得也寂寞,你到太爷家来住一段日子,陪陪太爷好不好?”
“太爷……”
“嗯?”
“是我身上出什么事了么?”
“额……”李三江今天终于觉得,伢儿太聪明,也不太好,“放心吧,小远侯,你身上的事,太爷会帮你解决的,不用害怕。”
“没事的太爷,我能习惯。”
“赶紧呸嘴,这可不兴习惯!”
“呸呸呸。”
……
李追远被李三江送回来时,英子正带着俩妹妹在坝子跳着皮筋。
两条长凳间隔四米,横摆在两头,皮筋在凳腿上套着。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英侯啊,你爷奶回来了么?”李三江喊着问道。
“呀,太爷,远子。”英子她们发现了人,“爷、奶他们刚回来。”
“成。”
李三江松开了李追远的手,走了进去,见到了李维汉和崔桂英。
老两口还以为李三江是为“口供”的事儿来的,赶忙主动汇报情况。
李三江听完后点点头,宽慰他们道:“行了,大胡子家的事儿,就算这样了了,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扯。”
李维汉有些担心地问道:“叔,那小黄莺,是不是已经被您处理了?”
李三江眼皮子抖了抖,处理,怎么处理,拿个铁锹跑大胡子家鱼塘底下挖一挖,再喊着问问她还在不在么?
按理说,刚死的死倒不可能凶成那样,她都能上岸追到家了,本就很匪夷所思。
不过,那小黄莺是报完仇后就消解了,还是依旧藏在鱼塘里盯着大胡子家老宅当邪秽,李三江都不打算深究了。
“她不会再找你们家了,你们记着日子,明年给她再做个祭,意思一下就行了。”
“好的,叔,我们记下了。”
“嗯,不过,还有另一件事,得和你们说一下。”
李三江把李追远身上的问题讲了一下,不过隐去了其间自己的操作失当,无他,总得要点脸。
崔桂英听到这些,吓得嘴唇再次泛白:“老天,咋还没完呐。”
李维汉倒是镇定不少,对自己老伴道:“最危险的坎儿都过去了,现在不算啥了,叔不是有办法么,就按叔说的做,你快去给小远侯收拾些衣服行李。”
李三江摆摆手:“去我那儿住又不是去坐牢的,你们是可以来看的,东西你们明儿个自己送来就成。也不会太久,至多半个月吧,就当我也养养孩子,享受一下当爷爷的快乐,呵呵。”
李三江的轻松语气让崔桂英心里平稳了不少,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那真是麻烦三江叔了。”
“哎,别这样说,自家人,自家人。行了,摆个桌,点对蜡烛,倒三碗酒,咱走个过场,把出家礼过一下。”
出家礼很简单,放着蜡烛的桌子摆在坝子上,李三江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牵着李追远围着桌子绕了三圈。
最后,让李追远依次端起三碗黄酒,一碗对着天上洒去,一碗淋在自己身上,最后一碗则朝着屋门里站着的家人方向泼洒。
这里头,最大的讲究在于礼式进行时,李维汉、崔桂英以及一众兄弟姐妹们都只能站在门槛里头,不能出来,也不能出声惊扰。
礼毕。
“好了,汉侯啊,明儿见。”李三江摆了摆手,“伢儿我就先带家去了。”
说完,李三江就将李追远背了起来向坝外走去。
被背着的李追远扭过身子,保持着笑容,对家人挥手告别,仿佛就只是去串个亲戚。
门槛内,李维汉搂着崔桂英的肩膀,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潘子雷子以及虎子石头他们虽被要求噤声,但大家都一边捂着嘴巴一边将脑袋从爷爷奶奶身边挤着探出,瞧着自己。
此时恰好夕阳西下,暖橘色的光洒照,将视野里的一切都打上了一层柔和光圈。
李追远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他隐约有种预感,这一幕,将永远留存在自己心底深处,在未来,会时常追忆想起。
就像是翻开那张……
老旧的泛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