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江南的夏日来临,天气渐渐炎热。七月的深州城,这几天气温一路飙升,屡创峰值。马路两旁的各种行道树--香樟、梧桐等,在似火骄阳的炙烤下,像一排领着低工资的小区保安,松松垮垮、无精打采地站立着。
王梅芳活成了人人羡慕的模样。自大洋纺织新厂房投产后,几十条生产线开足马力加班加点,这两年已经一跃而为深州城里产值规模最大的纺织制造企业。不仅成为行业里的龙头企业,更是全市的纳税大户,成为深州城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能够嫁入豪门是多少女孩心中的梦想啊,而这一切对她来说似乎云淡风轻。婚后一年,顺利喜得贵子,公婆以及老公都对她宠爱有加。去年秦志强要给她买一辆保时捷跑车作为礼物,但被她拒绝了。适当的物质条件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但是物质条件并不应成为人生的追求目标,人生的价值更不应该用物质来衡量,这是王梅芳的三观。她不追求奢侈品,不像社会上一些个浮躁的姑娘,嫁入豪门的目的无非就是吃穿用度全部换成奢侈品。在她的教育里,一个人并不是由外在的物质来决定的,就像一个农民穿上阿玛尼,戴上劳力士,本质上仍是一个农民,并没有什么改变。秦志强要送一辆轿车,她并不反对。现在随着城市建设的加快推进,深州中心城区面积不断扩大,新厂房又位于经济开发区,比较偏远,因此购买一辆代步车成为现实需要。最后经过反复商量磨合,王梅芳最终同意购置一辆奥迪A5轿车。
王梅芳每天住着豪宅,开着豪车,是大洋纺织的“少奶奶”,又给秦家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过着万众瞩目、人人艳羡的富足生活。但是她的内心始终保持平静,避免一切特殊化的照顾。照常负责厂里的生产技术科工作,每日上班下班,并不比谁迟到或者早退,薪酬待遇也跟其他中层干部保持一致。本来休完产假后,秦志强提出不要去厂里上班了,工资照发,但她拒绝了。她不想靠着谁生活,更不愿意成为社会的寄生虫。自己是一个受过教育,有文化、有专业知识的现代女性,不是古代的闺阁大小姐,保持经济的独立和拥有一份自己的职业,是现代女性的最显着标志。
但是最近她有点心烦意乱。一是儿子才刚满一周岁,婆婆就多次有意无意地劝他们抓紧生二胎。现在生二胎是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但是对民营企业老板来说这都不算个事。现在深州城里的富豪圈很流行去境外生子,条件好一些的去美国、欧洲,条件差一点的去香港、澳门,孩子出生直接上一个境外的户籍,也不需要承担境内的计划生育处罚。退一步说,即使承担处罚,也只是一笔很小的钱,对他们这种人家根本不构成任何困扰。王梅芳从未有过这种计划,计划生育政策么,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必须一律遵守。凭什么有钱人就能够例外?她对有钱人这种无视规则,破坏规则的投机倒把思维深恶痛绝。况且刚刚才结束哺乳不久,好不容易重新恢复到正常的工作生活状态,虽然婆婆已经当面提过几次,但她并不打算妥协。她慎重地问过秦志强,老公说尊重她的意见。以她对丈夫的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是他是打算生的,现在就看她的意见了。整个家庭都主张生二胎,只有她反对。虽说丈夫和公婆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在家庭里有时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还是会给她带来很大困扰,成为了一桩心事。
另一件心事也是无人可诉。去年妹妹兰芳第一次亲口告诉自己,与陆自强确立了恋爱关系,令她十分震惊。当时她头脑一片空白,能够说什么呢?只能劝妹妹自己考虑清楚。其实,考虑什么呢?无非是让妹妹谨慎选择这段感情。什么人不好找,非要找他。
本来么,和陆自明的那段感情一直是她内心的一个伤口。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去触碰那道伤痕,尽量使自己学会遗忘。自从和陆自明分手,她试图忘却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想要把那段人生岁月硬生生地从记忆中抹去。后来秦志强出现,随着结婚生子,自己的人生踏上了另一条轨道,日渐变得平稳而自在。她原以为这件事已经成为一段故事,不会再来打扰到自己的人生,但是,当尘封往事被打开,仍然感到心痛不已。与陆自明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再次浮现脑海。听说他后来和那个官宦人家的小姐恋爱结婚,也一定过上了他自己想要的生活。既然一别两安,她的内心理应静如止水。可是当妹妹说要和陆自强确定恋爱关系时,她的内心忍不住翻江倒海。这算什么事呢?为什么还要和那个人扯上联系?虽然妹妹有她的独立人生,可是世界那么大,那么多人里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他的弟弟呢?哎!真是造化弄人啊!
这件事成为内心里的一个心结,王梅芳束手无策,只能是拖着再说吧,希望事情会有转机。也许年轻人么,只是一时冲动,感情不会那么牢固。今后遇到更好的人,也就一拍两散了。可是妹妹前几天再次在电话中说了这个事,还打算下次回深州的时候让陆自强一起回家一趟,正式跟父母亲说这个事。王梅芳既不能答应,也无法拒绝,陷入焦躁和烦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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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自明的生活一团糟糕,他的精神世界里阴云密布,一片灰暗,看不到任何出路和希望。张如生和他谈话告诉他担任驻村指导员,并不是来和他来商量的,而是告知他这个局里的决定。其实就是潘文斌的意见,上次接访事件后就想给他个处分,因为局党委会上有人仗义执言,有不同声音,只得作罢。但是这口恶气肯定要出,恰好此时有个推荐驻村指导员的任务,今年建设系统没有科级干部愿意去。潘文斌拍板让陆自明去。这个决定甚至比直接退回原单位还要糟糕、还要没面子,回房产集团担任副总经理,无非就是分管物业管理条线稍许啰嗦一点,或者被王荣坤架空权力,但是身在领导班子里总体还是比较舒适的,既有体面又有尊严。驻村指导员算啥?那是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去蹲蹲养老的地方,混混日子而已。这对一个年轻干部来说,完全是一种公开的羞辱。连张如生内心都在后悔,自己不该有把陆自明留下来的私心,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还不如上次按照潘文斌的意思直接把他清退回去,不在他眼前出现也不会惹他的怒,受到这么个待遇。这下好了,一棍子打到底,直接派到农村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大院里都知道陆自明要被下派担任驻村指导员了,他感到人们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嘲笑。原先大院里有几个想巴结他但是没有机会的年轻小干部们,也一改过去的拘谨和恭敬态度,开始随意地跟他打招呼说笑。人么,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动物,何况政府机关大院里的人们呢?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和倾诉的人,内心几乎是在崩溃的边缘,但是表面上还得勉力支撑着,看起来不要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叶苹苹去年刚刚被提拔为市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办公室副主任,这是个不起级的小职务,但待遇有所提高,也带来一点虚荣心的满足。现在自己在单位里也算是有些资历的“老员工”了,没有一个职务以后让人怎么称呼?原来是小叶,现在更多的是叶姐,合着总不能以后叫老叶或者叶阿姨吧?还是叶主任听起来顺耳,虽然和爸爸那个叶主任相去甚远,但是反正叫起来也是一样的“叶主任”,管他呢!
今天,原来的老站长冯以宽来站里玩耍。冯以宽原来在规划条线呆过一段时间,被潘文斌划为叶政华的阵营,因此机构改革的时候早已打算把他打入冷宫。本来机构改革前冯以宽是市建管处的常务副处长,妥妥的正科级实权派。机构改革过程中,先是把他任命为市建设工程质量监督站站长,抹灭了他调任机关处室的希望。后来张如生从多方面了解到冯以宽从前的种种所作所为,认为这种干部不宜安排在重要岗位上,因此这次干部调整时,一撸到底,把他调任到市白蚁防治中心这么个副科级单位任职,加了个括号保留正科级待遇。这种干部安排在市级部门是比较少见的,因此文件一出引起轩然大波,冯以宽也成为全系统的笑柄。在这种情况下,冯以宽没有怨尤心是不可能的。他与叶政华的确有过工作交集,但其实关系并不如外界传说的那样密切。他得知干部调整的信息后,也曾找过叶政华,希望他能出手拉自己一把。叶政华没有应承下来,也没有当面拒绝,采取了一种战略模糊的态度。当然事后证明,他肯定没有替自己打招呼说话。同一批调整的郑义平大家都知道是叶政华的嫡系部队,有传闻说本来这次是要把郑调到白蚁中心的,由于叶帮他打了招呼,才导致自己获得了这么个羞辱的职务任命。而郑义平倒是调任到市房地产交易中心这么个体面的单位当一把手。冯以宽满心都是仇恨,恨潘文斌等一众局领导、恨张如生,连带叶政华也恨了进去。这群人里没一个好人!
冯以宽从站领导的办公室出来,路过站办公室,走进去打声招呼。办公室里有四五个同志,看见他进来都十分客气地打招呼“冯站长好!”冯以宽本来打声招呼就准备走了,看到叶苹苹也在,脑子里一转念,装作关切地问道:“苹苹,你们家小陆还好吧?受这么大的打击,年轻人真不容易!”
叶苹苹听他这么说,如坠五里雾中,说道:“冯站,他还好的呀,在局政治处么,老样子。你说受什么打击啦?”
“哟,苹苹,你还不知道吗?哦哦,那可能是我道听途说的消息......”冯以宽说道。
“啥消息啊,冯站长你就别卖关子了!”叶苹苹着急地问道。
“这......这我听说,局里让小陆去担任农村工作指导员,要下派到农村驻村工作一年么。”
“啊?有这事?”叶苹苹一头雾水,一脸惊讶。
“我只是道听途说的,做不得准。我想也不大可能,驻村指导员么都是派老弱病残去的,怎么可能派小陆这种优秀年轻干部去呢?那不是搞人玩呀!所以说,大概率是谣言,大家以讹传讹的。好了,好了,这话哪里说哪里了!就当我没说过哈,出了门就不作数了!”冯以宽说完,跟大家摆摆手,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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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同志们也都大略知道农村工作指导员,纷纷劝叶苹苹道:“没事,别往心里去!”“应该不会的,冯站长刚才说可能是谣言!”“对,肯定是搞错了!怎么可能呢?”
叶苹苹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为之一变,心里升腾起一种尴尬、羞辱、愤怒的复杂情绪。
陆自明这几天经常魂不守舍,虽然农村工作指导员下派工作要到七月底才会全市统一培训,之后再分别派驻各村。上次谈话后,张如生再没有催促过他的意见,其实也无所谓什么意见。这是局里主要领导的决定,毫无商量的余地。要么服从,要么只能离开这个体制。但他目前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再说离开是一句话的事吗?周成琬也经常开导他,风物长宜放眼量,不要一时冲动意气用事。陆自明甚至没有跟叶苹苹提起这件事,怎么开口呢?有什么意义呢?自己尚且没有把这件事想清楚、想明白,告诉她干嘛?说不定惹她一肚子气,两人还要吵个不可开交。向岳父开口求救吗?按讲这件事叶政华是始作俑者,因为他和潘之间的矛盾造成了这个结果,他是有责任来帮自己一把的。像郑义平的事,叶出手后,安排到了交易中心这种好岗位上。他知道岳父完全有这样的能力,一个科级干部的岗位安排对他这样的一局之长来说不算难事。但他不会对岳父主动开口,有时想想人生真像一篇欧亨利式的小说,本来想借助岳父的政治影响力,加快自己的职务晋升,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受其影响牵绊,变成了一个极大的讽刺。这几天也有江启辰等朋友,诚意地开导规劝,但他的心情并未因之而略有好转,仍是暮气沉沉,像具行尸走肉。
下午,周成琬到张如生的办公室里商量工作去了,陆自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发着呆。原先张如生布置工作,基本上都是叫周和他两人一起,哪怕有些工作和他不搭边,也让他听听情况。现在自己即将被放逐,一年之后回归政治处就更渺茫了,只能是回到房产集团。还能布置自己什么工作呢?这一走基本就是告别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扭头望望窗外的天有点阴沉下来,似乎快要下雨。他站起身,轻轻推开一点窗子,外面的风像等急了的客人一拥而入。他赶紧又把窗子关上,怕跑了空调的凉气。百无聊赖之中,手机响了,是刘积仁。
陆自明的心里像亮起一道光,赶紧接听道:“刘主任!”
“小陆啊,你现在有没有空啊?如果空就到我这里来坐坐?”电话那头传来刘积仁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切温暖,一如既往给他注入力量。
“有空,有空的,刘主任,我马上过来!”没有任何犹豫,陆自明连声答应。这几天沉浸在自我的情绪里,居然忘了跟老领导汇报商量这个事。陆自明一扫刚才的消沉,立马赶往刘积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