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愚仙君见天色尚早,便续了清水新煮一壶茶,留了音楠和霁欢二人闲叙,有意将话头引开,打破离开予绎结界后的那些沉重心绪。音楠知晓其意,便顺着槐愚的心思,正聊这些年无根山未曾轮转的长夏,二人得出个结论,六界之中自有寒冻不休的地界,予绎或是将其他处不曾有机会轮转的夏季悉数借到了无根山。
槐愚仙君觉得,予绎做的这桩事情,倒是遂了他的意,他心里很是感谢。
而端着一杯茶的霁欢却心不在焉,待槐愚仙君同音楠聊完的间歇,蹙着眉头问问了槐愚关乎先前那不擅言辞的小女娃的事情。
原来,这女孩是由一棵在距槐愚本体神树约莫百丈远处的一棵甘木化生而出。说来这甘木却并非无根山天生地长而成的树。无根山的地界并不宽广,四合的叠翠青山上遍为木芙蓉,木芙蓉之下又遍是蜀葵,除此之外便仅有一棵老槐树,虽也是仙乡,却只有这老槐树化生成人形,不过也是得了个机缘巧合。
听槐愚仙君细说,大致推断为霁欢出极界回末址之境前后,似乎有什么种子落到了无根山的土壤,不过是前几个月才破土发芽,几乎算是一夜之间便长了枝叶,又一夜之间化成个女娃娃模样,先时只是夜间出来到槐愚仙君那里张望,讨些果脯吃食。但,神奇的是,这女娃娃每日都不同样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到一个月后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便算是成了年。
小女娃娃无依无傍,粘着槐愚仙君,今日讨些水果,明日讨些茶点,也算是可爱,却只是不怎么说话。槐愚仙君因常年守在无根山这个地方,无一亲人也无人亲近,实在闲的发慌也只有费力到末址去一趟,不怕讨人嫌地同这位师傅下下棋,同那位师傅论论道。而如今,许是上天怜其孤寂,在无根山又施下机缘,化生个女娃子,自然便对这女娃娃生出了怜悯之情,二人作伴,槐愚仙君给女娃娃胡诌了名字桸聆。
音楠听罢槐愚仙君细细讲来,一边滤着茶渣一边打趣道:“仙君修行多年,如今倒是得了一个女儿养,可见上天不只是有好生之德。”这句话音楠本打算能得往常一样,霁欢听罢能解一解面上愁容,但是霁欢此番却似乎并枚认真听音楠说话。
槐愚仙君听完也未做答,常日里笑着的脸上也忽然蒙了一层霜,起身进屋子里抓了一把晒干的芡实丢进茶汤中,留音楠一个也望着远处讪讪喝茶。
槐愚仙君见霁欢听完自己叙述后,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免有些心慌意急,便向霁欢问道:“姑娘觉得,可有何不妥?”
霁欢却并着急答话,转身朝那棵甘木的方向走过去。
这棵不大的树,看起来不像槐愚本体那样子底部盘根错节,根结上又发新芽,一眼望过去便知是修行颇久的神木。这甘木破土之后双生了两干,两干生长之势枝干树叶全然不同,一干如柳叶一干似白杨。这模样倒让霁欢觉得有些熟悉,却迟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般模样,正站着,忽然听见一句似嗔似怪:“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霁欢奇怪转头,见着是先前正说起的女娃桸聆,又是一惊,疑惑地看着她等后话。
“我跟着你出了极界,你倒是像从没见过我似的。没见过也算了,竟见着这原身也是不记得。”桸聆略有不悦又带着撒娇的语气说道,“在极界有万物规则定律拘着,没办法化生成人形,我跟着你出来落在了这地方,天地灵气毓秀,才有能耐化作这个模样。”
霁欢恍然大悟,当初她在极界时,是依靠着一棵枝繁叶茂的不死树,将此处作为自己万年长修的庇护。因那时奇怪过,为何自己因内息不稳吐的血,或是掌心纹路泌出的血,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后一次在梦里知晓自己栖身神木竟是不死树后才明了,原是神木不死树,将那沾染到枝叶上的血尽数吸收了的缘故。
“你原身本体不应该是那样枝叶繁盛?”霁欢疑惑地用手大致比划了那不死树的枝干,继而道:“为什么长在无根山这样地界倒精瘦了?”
桸聆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一转并没有回答,只问道霁欢:“我同你也算是心意相通罢?先是你一滴血一滴血将我养成,而又我也是跟着你出来方能化生,以后也让我跟着你好不好?”语气中还有孩童方有的婉转和稚气。
霁欢心中却思量着极界万万年化生的头一生灵是否能与末址之境契合,那原先能在极界长得郁郁葱葱,而现在在无根山却是这样,怕是突然领回去对两方都无益,但听着这语气中的恳切,霁欢又觉得不能直接开口拒绝,方略一思忖说道:“你才长了这个样子,离不得本体太远,先待在无根山罢!”
虽见着桸聆瞪着眼睛看着她不发一言,却并没有觉得不妥,正想说什么就见着她跑到远处原身下隐了身形。
一壶茶吃完,二人辞别槐愚。临行前,霁欢特意单独嘱托槐愚仙君关乎桸聆的事情,托他照顾尚未更事的桸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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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音楠与霁欢各有心事,没有了槐愚仙君特意转开话题,此时音楠还在想着在无根山见到予绎的种种,难免回想起以前的桩桩事情,也曾兄弟相称,如今只盼他再也不要同末址之境又何瓜葛而霁欢也略想了一阵子予绎,难免思念起迟默,而后便又想着桸聆,心下总有一些没来由的不安。
“虽见过你说话刻薄的样子,但先时你同予绎言语的那几句,倒像是一把利刃戳心窝子。”到了小次山,二人作别时,音楠突然说:“不曾见过几个姑娘家家说话夹枪带棒至此不给人留余地的,何况都是伤心人。”
虽然语气是玩笑,但霁欢也听出了几丝责备,她不常回想自己说过什么话,想来本就话少面冷,现下倒是细想起来自己说的那几句,知道音楠那时语气也不好,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起予绎与他都是伤心人?心里没来由有些烦闷,便回道:“自是你有许多弯弯绕绕都忍不住呛一句,何况我?倒是二人情由,你个少年家家又知道些什么?”回怼得音楠哑口无言,只得讪讪半晌苦笑着回了句:“是啊,我个少年家家懂得什么!”
他音楠早不是什么少年人,如今看来,他也不曾在还是少年人的时候在别人的故事里沾染半分。谁笑人情痴,谁恨人心狠,谁在此时说过去,当有多少意义?
走了几天,小次山的路上落叶铺就了一层,在夜色中也没有萤火引路,霁欢到了竹舍跟前,重新细细看了门前枯朽的梨木枝干上的字,应是“镜花水月”。豆子在卧房给她掌了一盏灯,灯火如豆,风吹便灭。不见豆子的影踪,想来是在山下某处安歇。霁欢从竹舍后的棚子里取了一壶酒来,沁人心脾的果子味又夹杂着醇酒多年的浓香,霁欢倒出一杯,头遭遭饮了一口,还不及回甘,便因为受不得味道吐了出来。
从遥远地方传来几声犬吠,霁欢跳上常坐的树杈杈头看了看弯月,觉得无趣,又跳下来饮了一口酒,皱眉一闭眼,吞了下去。夜中白雾腾起,一阵冷风灌进来,让刚饮了酒的霁欢竟觉察到了凉意,在房里的卧榻旁又看见先前音楠送过来的那双绣花鞋子,不觉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小心翼翼地穿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温暖。
这个夜里,霁欢只小睡了三两个时辰,被一场梦惊醒,梦中是她第一次真的见到迟默时的情景。迟默像是大病初愈,提着孤空剑来见她,脸色煞白瞳孔泛红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她的名字是霁欢。她才通人言,身上有无穷的力量却丝毫发挥不出,疑惑地问了两句,迟默便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外面的世界。画面一转,又似乎隔着极界却看见那场战事的盛况,有一个声音传来,“你姐姐永远不再了。”
梦醒后,月色皎皎透过窗户打在塌旁,霁欢觉得有些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