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桃花仙子罚我,无论多少杯,我都认了。"说罢,夺过她桌前一杯酒,一饮而尽,直嚷道:
"美人胭红一点,其香无比,好口福,好口福。"
朝蕙半醉半醒,挑逗道:
"官人不可戏言,你说任妾罚酒,可是当真?"
"美人面前,岂敢虚言?"
朝蕙用玉壶满斟一杯,推给张桂清。
张桂清挡住道:
"小子认罚,但须更换酒具。"
朝蕙闻言,粉脸顿时红到颈脖,羞得不敢抬头,用袖遮住玉颜。
孙友不明究里,以为真的要换酒杯,直着嗓门起哄道:"换大杯子来!"
陈有龄推推他,笑道:
"老弟你别出洋相了,张兄行雅士之乐,要用金缕鞋饮酒呢!"
孙友越发糊涂:女人的金缕鞋怎么可作酒具?
他不知道,用妓鞋行酒,乃是文人癖好,史有所考,典出有处。达官贵人宴饮,常用娇小玲珑的妓女绣鞋盛酒,轮流饮用,蔚然成风。御史大夫章元朗在南院狎妓时,拾得头牌名妓李赛玉所遗失的红绣鞋。
其时,李赛玉喝得烂醉如泥,倚烛沉睡,玉体横陈,脚上绣鞋脱落,被章元朗藏于怀中。以后每逢宴饮聚会,必用此红绣鞋饮酒,座中宾客见了,以为风流时尚,个个酒兴剧增,开怀畅饮,不到烂醉不肯罢休。后人有诗讽刺道:
小主,
六寸肤圆光致致,白罗绣履红花里,南朝天子欠风流,却重金莲轻绿齿。
张桂清借酒乱性,提出要用朝蕙的绣鞋饮酒,这要求恰到分寸,朝蕙无法推辞。她羞得不抬头。众人一齐哄闹,非要她脱鞋不可。孙友招呼一名丫头上前,掏出一锭银子送她,显示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丫头便走近朝蕙,脱下她一只绣鞋,褪去罗袜,见窄小如一弯新月,雪白似玉骨冰肌,纤纤玉笋,盈盈一握,莲花软足,步步金莲。正如风流才子唐伯虎所说:
第一娇娃,金莲最佳,看风头一地堪夸,新荷脱瓣月生牙,尖瘦纤柔满面花,赏别后,不见他。凫何日再交加,腰边搂,肩上架,背儿擎住手儿拿。
再看那只绣鞋,小如犀角,用精致绫绸衬面,鞋头绣一朵红花,玲珑剔透;鞋内置入麝香,异香扑鼻。
丫头斟酒入鞋,递给张桂清,他一饮而尽,连称:"好酒、好酒!"连着饮了三大鞋酒,赢得满室喝彩。
孙友方知文人学士饮酒,尚有这许多花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知学富五车,原来并非虚夸,连喝酒都有这么多讲究,不觉暗有愧意。
酒喝到这份上,房中不无猥亵之声、挑逗之情,客人和姑娘都把持不住,眉来眼去,秋波频递。所谓"酒色不分",借酒盖脸,未免生出许多不雅之事。正在众人春心乱怀之时,鸨母悄然出现,身后跟着几名壮健男仆。
鸨母神情肃然,吩咐男仆道:
"客人们都喝够量了,快扶他们回去休息。"
不啻下逐客令。
原来,天香楼的规矩,客人初次见面,只可饮酒游戏,不可做苟且之事。若要枕花眠月,同床共寝,须给足面子,花够银子,还要看姑娘可否愿意,不能强求。据说有粗鄙猥琐的土佬肥,即使耗费万金,三番几次见面,也不能一亲芳泽,得享风流。故而天香楼姑娘身价极高,名不虚传。
老话说得好,酒要微醉、花要半开。客人在楼中呆到午夜,雅兴已足,即使被鸨母婉拒,也觉尽兴,不再逾越规矩,亦是风流雅士的肚量。三人乘轿,告辞而去,当夜无话。
但孙友心犹不甘,箭已离弦,必然中的。天香楼风雅诱人,令他神往不已,岂可半途而废?何况此行上海,有心笼络张桂清,日后朝中有人,当可鸿图大展。
第二天,两人又去邀张桂清到天香楼。
如是者三。几日后,天香楼上下,皆知他们三人官高权重银子多。进楼时,许多繁文辱节悄悄免去,可直接见到喜欢的姑娘。十分火候已到七分。
这天,三人玩到午夜,被姑娘们礼送出门,轿子行了一段路,孙友偶尔回头,见楼门下灯笼照着朝蕙姑娘倩影,倚门望着他们,似有无限留恋。
孙友怦然心动,有了主意。
第二天,他特意起个大早,未叫醒陈有龄,便独自出门,来到天香楼。
敲开门,鸨母惊讶道:
"孙先生如何这么早?"
"小生想见见朝蕙姑娘。"
"孙先生,我们朝蕙姑娘的脾气,你不会不知道……"
孙友摸出一百两银票,塞到鸨母手中:
"我只和姑娘说两句话,权当给个面子。"
鸨母笑嘻嘻任他去。
孙友熟悉门路,直奔朝蕙卧房。
"朝蕙姑娘,小生冒昧打扰!"孙友高声喊道,未待对方回应,便掀帘进去。
这时朝蕙刚起床不久,云鬓散乱,香腮淡红,春睡未足,倦态动人,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是眼角微肿,也夜里不曾安睡。她穿一件玄绢夹袄,披一袭墨绿色纱帔,正倚在红木妆台边沉思,心事重重模样,忽见孙友进来,微微吃惊。
"孙先生,请坐。"
"小生冒昧,姑娘多多见谅。"
两人独处一屋,都感到唐突,彼此局促不安,一时相对默然。
孙友打量小小闺房,见陈设古朴雅致,一盆幽兰在架上含蕊飘香;壁上挂一幅唐代画家吴道子的《美人春睡图》,衣带萦绕,袖袍飞张,好像被风吹拂,飘飘欲举。人说"吴带当风",果然不假。一尊唐三彩瓷马立在蟠龙磨石套桌当中,双蹄高悬,引颈长嘶,衬托出闺房主人刚烈不羁的品性。桌上有一只凤尾七弦琴,长形细腰,凤头和长尾高高翘起,酷似端午节的竞渡龙舟。琴身色彩斑驳,漆皮掉了不少,增添无限古朴,看得出是朝蕙心爱之物。
从闺房情调里,孙友知道自己的眼光没错,朝蕙是那种情趣高雅、矢志不移、守身如玉的歌女,非一般倚门卖笑的青楼妓女。妓家歌女品类有别,或卖唱不卖身,或卖身不卖唱,或兼而有之者。朝蕙属于第一类,故张桂清见她多次,孙友花了许多银子,尚未近她身子。
隔了许久,朝蕙低低问:
"孙先生,张官人怎么未来?"
"张官人托我向姑娘转告,表示殷殷之情。"
"青楼妓馆,哪有什么殷殷之情?"朝蕙惨然一笑,"文人学士,
小主,
风流不拘,今日怜张三,明日爱李四,朝秦暮楚,谁又有真心?如果张大人有意纳姑娘为妾,意下如何?"
孙友单刀直入,见她吃惊地抬起头,急促道:
"不,不会的,此话我已听了许多次,每个客人都有此意,最终食言,逗我们开心罢了。朝蕙姑娘,你知道张大人是谁吗?"
"妾从他言谈举止,知道他是本省布政使大人,堂堂二品大员,会娶烟花女子为妾,不怕被人笑话。"
孙友被大大震动了,原来这女子好聪明,早已识破张桂清身分,仍不肯轻易献身,足见冰清玉洁,不可小觑。
"倘若张大人真有此意,姑娘愿意吗?"
孙友穷追不舍,他想作到的事,非实现不可。
"妾本无依无靠弱女子,任人摆布,即使张大人有意,妈妈也不肯放妾脱藉,至今,妾还未替她赚大钱呢!"
"事情再好不过。"孙友拍手道:"若姑娘已事他人,小生空劳一场而已,如此,小生愿尽力而为,助你脱藉。"
"不可能的。"朝蕙姑娘喃喃自语:"从前有几位富商欲赎妾出去,都被妈妈开价吓退。孙先生固然有心助妾,但流水无情,谁愿把大块银子往水里扔?"
"小生愿意,"孙友斩钉截铁道:"孙某所欲之事,尚未落空,但求姑娘脱藉后,不要忘了孙某的好处。"
朝蕙怔怔地盯着孙友,见他神色坚毅严肃,方知他并非戏言。霎时间,她饱噙泪水,纳头便拜,泣不成声,道:
"果真脱离娼门,不忘先生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要相报。"
"不要来世,但求今生。"孙友盯住她一双杏眼,一字一句道:"只要能得张大人欢心,便是孙某所愿。"
朝蕙点点头,不无自信。
"哟,老身以为是哪路财神下凡,原来孙先生与我们姑娘谈生意哪!”
门帘一掀,鸭母闪进门,她偷听多时,明明白白,忍耐不住进来。
"妈妈,小生愿替朝蕙赎身,请妈妈行个方便。"
鸭母装模作样,忸忸怩怩道:
"我们朝蕙姑娘,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全靠老身拉扯大,如今刚长出模样儿,便要飞走,纵然她愿意,老身还舍不得呢!"言讫竟掉下泪珠来。
"妈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若真替她着想,寻个有来头的主儿嫁出去,老来有靠,亦不枉你养她这么大,自会感激妈妈。”
"说得轻巧,扛根灯草,天香楼名声红遍江南,全靠我女儿艳名,如今一走,老身岂不关门大吉?"
"妈妈,识时务者为俊杰,惹恼了何大人,说不定真的关了你的门呢!"
孙友不得已,抬出何桂清威胁她。
鸨母果然被镇住了,何大人的身份她早已明白,堂堂二品高官,封疆大吏,岂敢冒犯?
"妈妈若能割爱,何大人定有重酬。
"嗯"鹑母并非有意留难,只为多讨银子,她思索片刻,
伸出五个指头。
"五万?!"朝蕙一声惊呼,先前鸭母曾开价三万身银,此刻狮子大开口,令朝蕙顿感失望。
一言为定,请妈妈写约契。"孙友眉间不曾一皱,爽快道。
鸨母亦暗暗吃惊,旋即后悔不迭:看孙先生神色,便要十万也不算多。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好应道:
"孙先生大方慷慨,我们朝崽遇着财神菩萨了,只是老身养她一场,须照规矩,明媒正娶出阁,让人知道老身有情有义,对得住女儿。
孙友知道她欲捞几件聘礼,满口应承,当场写下赎身契纸,
喜孜孜去见何桂清。
"何大人,恭喜恭喜!"见了面,孙友拱手道贺。
何桂清莫名奇妙:"尚无圣旨,喜从何来?公生安享"洞房花烛,金屋藏娇,人生一喜,正该称贺。
"孙小弟,你喝多了吧!"何桂清嘲笑道:"往返天香楼,空劳一场,折了小弟不少银子,愧疾不及,哪还能高兴?"
孙友原原本本据实相告,并把赎身契约拿出让他过目。
何桂清惊喜交集,恍然若梦。他早属朝蕙,只是赎身一事,事关银钱,并非小数目,想所未想。
熟料办得熨熨贴贴,干脆果断。
"漂亮、漂亮!"何桂清赞不绝口,"孙小弟果然豪爽慷慨,成人之美,有燕赵侠士之风,只是赎银……
何大人休谈此事,小弟不才,亦只能帮点小忙,区区小数,何足挂齿,日后何大人有度支,都在小弟身上。
"惭愧,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何桂清唏嘘感慨,拉住孙友的手,两人从此成莫逆之交。孙友连日奔波,做了月老,按迎娶姨太太规矩,说媒、下聘、议亲、择吉。到了良辰吉时,雇一班鼓乐,吹吹打打,将朝蕙送入张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