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雷德沉吟片刻,认真地看向莱尔,说道:“你是对的,莱尔。”
“你居然会信这种鬼话?”安迫罗鄙夷:“雷文远,你已经活糊涂了,还是早点湮灭归西了事罢。”
“真正糊涂的是你。”雷德不以为然:“都是什么时代了,也不仔细想想——算上作为‘末日携来者’的时间——我们存活至今,比任何一个文明,任何一个宇宙都古老,而你的认识只局限在了过去的历史和那片重力束缚的地球了。”
“你这卑鄙的叛徒,生你养你的是地球,你的总统叫李文轩,你的总理叫克斯坦·胡佛,你的种族是人,你的民族是汉!雷文远,你数典忘祖,不肖子孙,还好意思在这里狗叫?!你背叛了伟大祖国和蓝色地球,我去你的,Cyka!”
安迫罗冷笑着出口成脏,但雷德甚至懒得搭理他。
“宇宙、国家、社会、文明、种族、文化、集团、家庭、性别。”
雷德顿了顿,随口说道:
“有用吗?”
“你这畜生——”
“是啊。”
莱尔抬起手,他的指尖缠绕起由电磁力和强相互作用力共同打造的材料,像是一枚缠绕着电光的水滴,他语气悻悻然:
“安迫罗,真正没有认清事实的,是你啊。”
“此刻的我们,已经没有所谓的寿命可言了,我们是概念的化身。”
“你明白什么叫概念吗?那就是在物质和意识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原初存在,如若‘起源的起源’。”
“当世界上有混沌出现的时候,其实‘混沌’这一概念已经有了。”
“雷德·金的光和欲望,你的黑暗与虚无,我的理性和智慧。”
“是因为先有了我们,才有了这一切。”
莱尔轻轻拨动着那枚‘水滴’,呢喃着:
“可是,这真的是我们的全部吗?”
“我们如今的个体意识,记忆,思维和灵体,是被外界社会和经历的种种事件打造出来的。”
“看看你们手中的牌吧。”
“安迫罗,雷德·金。你们都是地球诞生之人,因为机缘巧合来到了海恩斯,我虽然是海恩斯的土著,但也是地球人类的后裔。”
“我对于安迫罗和雷德你们两人……或者两个概念来说,并没有什么恨意,因为我本来对于海恩斯也没有什么认同感。地球也好,海恩斯也罢。这些存在迟早会湮灭,当你们脑海中对于地球和海恩斯的记忆消散,坐视地球和海恩斯的一切事物消散,你们的人格和思维,也将清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安迫罗陷入了沉默。
他并不是傻瓜,从来都不是。
雷德看安迫罗这样子,便知道,即便是对于安迫罗来说,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安迫罗现在不顾一切也要守护地球……真的是他自己的想法吗?
还是说,他觉得自己该守护地球,铲除叛徒雷文远,消灭利维坦达尔。
真的吗?
安迫罗。
一个非人类;
一个和隐秘社会关系匪浅的非人类;
一个差点亲手把人类的移民后裔送给另一群人类文明升变的隐秘社会当礼物的非人类。
——而他,是谁呢?
即便是在前途号上,他也只是一个安保主管而已,甚至说句难听的话,他光是埋在棺材里的时间,比他的祖国存在的时间还长!
这样的人,对地球忠心耿耿——雷德·金觉得自己要是地球的高层,都不敢相信。
如果他真的爱地球,爱地球人,他应该好好地守护海恩斯,守护以太文明,守护隐秘社会,然后建立起三个势力之间的桥梁。
这么来看,安迫罗的真实想法就很耐人寻味了。
安迫罗是地球人吗?
他觉得他是。
雷德·金觉得很搞笑,真要说的话,它自己脑子里还有两个地球人的记忆,安迫罗跟地球的关系,真不一定有它近。
守护地球,只是安迫罗自己的一厢情愿。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迫罗沉默良久,才问道。
“安迫罗先生。”莱尔说:“我不想欺负你,也不想贬低你,现在亚妮雅老师不在这个空间,我想真正问你一个问题。”
“你……你说吧。”
“安迫罗,你是真的爱着地球,还是给自己一个借口,继续活下去呢?”
莱尔目不转睛盯着对方,说道:
“你已经时日无多了吧,安迫罗。”
此言一出,雷德诧异,安迫罗也面色难堪。
“这不用你管。”
他说,但接着就问道:
“你是怎么想的?”
莱尔哂笑,说:
“众所周知,【皇帝】是最容易发狂失控的职业,而且,【学者】亚妮雅灵魂能够千年不死,她告诉过我,你重锻九次的时候,肉身才活了80岁,就不得不进黑棺。而弗拉基米尔都活了200多年。”
“如果当年不是隐秘社会从月球上救了你,恐怕你早就被岁月磨灭了。”
“现在,面对我们两个,还有这么多社会的注视下,你已经没机会使用黑棺了。你不可能再把自己封印几千几万年,重新复活。”
“还有一个巨大的疑点。”
“我是重锻九次,雷德·金是重锻九次——你比我们都先来到水银岛,怎么,只有你是重锻八次呢?”
“结合一下,一千年前,雷德·弗拉基米尔时代,你重锻九次的时候,也就八十岁,这就支撑不住,进了黑棺。”
“因此,我可以确定:一旦你重锻九次完成,你的寿命会快速流逝,最终衰亡。”
“谁都知道,隐秘社会,上级对于下级有绝对的碾压,我和雷德跟你打了半天,基本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你,看着打着凶残,结果每一招打出来,我们还没事,你自己的概念辐射宇宙,至少要毁灭掉四五个。”
莱尔唏嘘:
“明明是强弩之末,不敌重锻九次的我们,却表现得比我们还厉害……该说你是外强中干,还是,背水一战呢?”
“又或者说,你是想找个借口,威慑住我们,不再对地球下手,然后自己隐名埋姓,继续用黑棺延续生命。”
“毕竟,我和雷德都是需要时间准备的职业,【学者】需要时间策划行动和分析,【收藏家】——”
“【终命者】。”雷德纠正。
“——好,【终命者】。”莱尔白了它一眼:“【终命者】也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增强手上的武力。”
“可如果先下手,【皇帝】到底是【皇帝】,打平甚至短暂压制,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我想问你,你到底是真的爱地球,还是单纯找个理由,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安迫罗不再吭声了。
三人——不,三个概念存在之间,陷入到了共同的思索中。
莱尔并非一个完全的骗子,他是骗子,但他也是【学者】。
他的迷茫和疑惑,也是扎根于另外两个议长心中的谜题。
但雷德并没有思考多久,它买了一面镜子,倒映出‘薇尔微’的美艳面庞。
这位【作家】为他安排的女主角,实际上未尝不是有可能的结果。
在比较困难的时期,和觉醒早期,薇尔微确实给雷德带来了很多助力,给它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居所,也和它并肩战斗过。
可那又如何呢?
艾尔利亚和它有肌肤之亲,也因此埋下了祸根,最后也被它杀掉了。
如此想着,镜子中倒映的女子也变成了银白长发,雪青双眸的【圣女】。
它抿了抿嘴。
下一刻,镜子倒映出有着海蓝色头发,耳朵尖而细长,面颊带有鳞片的雍容精灵妇人。
伊欧娜,它曾经的妻子,为它指引了前路和希望之人。
现在,也只不过是雷德·金的一具皮囊。
类似的皮囊还有很多,很多。
亚默·奈特、瑞特·莱博理、艾德尔·金、雅米·金、拉格尔·特莱基……
许多,许多很好的人,曾经它也很重视的人,最终都毁灭了,成为了它的皮囊一部分。
可它们真的死了吗?
不!
人间的躯体纵然已经毁灭,但不灭的生命聚集于黄金国度之中!
当一切生灵被它屠戮殆尽之日,也是万千生灵归一复生之时。
“是啊,我已经很清楚我是谁了。”
它呢喃着,张开口,露出满口尖锐的龙牙,铂金的长发无风自动,美丽空明的双眼中隐隐浮上了一抹宝石的辉光。
“我是终焉,亦是新生。”
“苍天寂灭,万道不存,惟有一统,再续轮回!”
“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毁灭一切,与我融为一体,它们就不会消灭了。”
雷德将自己手中的牌放了下去。
它看向两位议长,到了此刻,安迫罗的眼神不再纠结,莱尔也不再迷茫。
“我的同伴。”
它的声音宛若星体的碰撞和太阳的湮灭,宝石的龙眼中倒映出两个截然不同,难以形状的魁伟之躯,某种不可言明的气息在宇宙空间中肆意流淌,宛若露珠滴落于蛛网上泛起阵阵凶猛的震颤。
它抬起尖锐的龙爪,铂金的龙鳞之上正泛起宝石般的辉光。
“我们的使命,还差一部分才能实现呢。”
莱尔的头颅干瘪下去,他的胸口如同嘴巴一般裂开,露出其中一颗紫光浮跃,骇人心魄的独眼魔瞳,瓷质的触须从虚空中探索而出,自然而然地勾勒起无数物理法则和宇宙之弦。
那独眼立刻转向一旁的巨人。
它的声音音域恰到好处,重复单一,不具备任何格律,所说的话语,甚至不能称之为任何一门语言,但是却能精准地传递信息和表达复杂的情感:
“你们是对的,我的同伴。利维坦达尔……辨识眼,我作为人类活得太久,或者说,自以为是人类太久,以至于我忘记了自己的血,本就是带有毁灭一切的剧毒。”
宇宙空间缓缓向内坍缩,虚空皲裂开无数碎片裂隙,维度空间碰撞粉碎,形成的垩流如同图腾纹路一般,在它的魁梧之躯上流淌,六只橘红的死亡之眼恒久地注视着前方的海恩斯,它缓缓说道:
“在座各位,我们都是高贵的人类之子转化而来,但是就算再怎么做,也无法改变我们是侵略者的本质。”
它的声音并不是引起万物的共振,而是从电子层面上拉扯吞噬进入身躯,而引起的雷鸣:
“除了墨菲德里亚的宇宙,我们毁灭的纪元和星空不计其数,就连虚无也被我们吞噬一空。”
“从混沌云到量子海洋,我们以聆听末日的尖啸为乐。”
“赋予它们生命,赋予它们文明,赋予它们科技,赋予它们岁月!”
“我们是何其高贵的农民哟,在文明和生命达到最鼎盛之时,将其一把火吃了个干净!”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真实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