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合的不错。”上午换药时,大夫满意地对佟仁说:“再过三四天就可以拆线了。”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太好了,我得给你们写封表扬信啊!”佟仁高兴地说,他比昨日又精神了不少。
“哈哈,不用不用。”
“那必须用啊,医护人员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大恩人啊,我咋也得表示一下啊,那什么,”佟仁忽然神秘的对着他的主治大夫说:“大夫你说,是给你们送锦旗呢还是送红包啊?”
“啊…哈哈,不用…都不用,你就放心养着吧。”
“别呀,得送,这个我懂,现在都兴送这个,送锦旗吧,好看,但不实用,送红包吧,实惠,能装进自己的挎兜儿里——还是送红包吧,六月,你先替我包个红包,要大点,送给大夫。”
我瞅了大夫一眼,尴尬的笑着,高秀枝说的没错,佟仁这个人就是大蠢真愚,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竟然说着这么敏感的话语,电视上天天讲日日播杜绝给医生送礼送红包,杜绝歪风邪气,他这不是明显给人上眼药儿嘛,这让大夫们情何以堪,果然,主治大夫严肃的说:
“我们这儿不兴这个,只要你们能健康出院,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励。”
“啊,那是那是,不过,”看到大夫变了脸,佟仁连忙改口:“我是觉得你们太辛苦,想慰问一下,我们不告诉别人不就完了吗…六月你也不用瞪我。”
我把头扭向一边,唉,情商低真是没有办法,话说他能想到的,我们早就做的天衣无缝了,只要天知地知大夫知就行了,何必大庭广众的说出来。二床的人闭上了眼睛,三床的在窗户边儿收拾东西,下午他们就要出院了,病房里一下子静了很多。
“不要拉倒。”医护人员出去后,佟仁不服的说:“他们哪个少收红包了?哪个一年不得明着暗着的收个几十万?电视报纸上早都说了,这个还能瞒得了我?哼!他们不过是在这里装装样子假正经罢了。”
三月也把头扭向了一边。
“送红包都是公开的了,谁不知道?不信你问问他们,他们肯定都送了,是吧?。”佟仁把目光看向二床和三床,二床三床没有回应,病房里很静,很热。
“她怎么没来?”半晌,见没人理他,佟仁又问,她,指高秀枝。
“都来干啥?有我们在,又有护工。”我没好气的说。
“哼!”
高秀枝原本想来的,是我没让她来,她来确实起不了啥作用不说,相反的,看着就让人别扭。假如他俩能像二床三床的夫妻那样,相互鼓励,相互安慰,相敬相爱,那样,也能使人愉乐。可是,他和高秀枝已经二十多年没说过话了,即使是在医院这几天,俩人一天也说不了几句,一天也相互瞅不了几眼,不是他的眼神看向房顶,就是她的眼光瞅向地面,若是偶尔两个人的目光遇到一起,很快就彼此嫌弃的闪开了,要么,他撇她一嘴,她怼他一句,剩下的只有尴尬,这样的相处,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倘若不是这次佟仁生病,他俩人至死不开口也是有可能的。三十八年的夫妻,二十多年没说过话,也没有离婚,过的像仇人一样,却依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
“给我把床摇起来点儿。”佟仁说。
“咋了?”
“没咋,躺着累。”
三月摇起了床,佟仁看向窗外,他大大的眼里此刻竟有些落寞。有时,我觉得他也很可怜,他其实是孤寂的,他没有贴心的朋友,也没有要好的同事,和他自己的兄弟子侄们处的也不是很好,更从未真正的走进过我们的心里。尤其是近些年,我们再没有关心过他,体谅过他,甚至再没有好好看过他一眼,我们从前所付出的种种真诚和努力被他一次次重击之后,都变成了怨恨,日积月累冰山一样坚硬,我们对他除了惧怕便是躲避。可是,这又怪谁呢?我瞟了一眼佟仁,在这个年龄层里,他依然属于帅气的,个子虽然不高,还有些胖,但五官标准,英气十足,还有些气场,只是英俊中带着些许戾气,给他的颜值打了很多折扣。平心而论,他和高秀枝站在一起,很是般配,很有那种最美不过夕阳红的画面,可惜,那只是表象,表象掩盖了真实。
说起来,这许多年来,我越来越不想再接近他了,我对他除了讨厌和憎恨,已没有一点儿其他的感觉,我和他,还不如我和邻居们亲近。我又瞟了他一眼,他的肤色红润了许多,他胸口包扎着的纱布非常醒目,而我的心,竟然没有一丝的疼痛。他的枕边,放着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一张书签探出了头,这本书他看了无数遍,我不知道他从中学到了什么,但这一点我不得不暗暗佩服,他是爱学习好读书的,哪怕是来住院,他也要带上两本,抽空便读几页,我滨海的家里书籍很多,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今日时政要闻,从帝王将相到街边杂耍,每一本书,他都精心阅读认真分析,不管你随手翻开哪一页,书里那些生僻的字,古怪的词,罕见的典故,他都会用红笔画出来,并在旁边标上拼音写上注解,读书,他是用心的;那些书更是转化为知识,从他嘴里说出来,变成流畅的上下五千年的灿烂历史,变成九百六十万公里的锦绣河山,变成抑扬顿挫的三侠五义和中国领导人的丰功伟绩,知识,他是渊博的;佟仁还极讲卫生,他总是把自己的衣服鞋子洗刷的干干净净,放置的整整齐齐,虽说衣服大都有十多年之久,但总还是带着阳光的味道,偶尔我们瞥见他的抽屉里,或是打开他的衣柜,他所有的物品都摆挂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连我们女人也自愧不如,就连他开的车,也是他们车队保养的最好的,擦洗的最亮的,里里外外没有一点污渍,爱惜的如同是他自己的私家车一样,这点,他的同事们都忍不住要夸赞他几句,洁净,他又是首屈一指的;说到他对工作,那也可以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来形容,我从未见到过他迟到早退或缺勤,这样看来,佟仁简直是完美的。不,不,绝不,他又是巧言令色的,是见利忘义的,是自私狭隘的,哪怕是学龄前的儿童对他说错了一句话,他也得大吼大叫着给怼回去,哪怕是同事朋友们无意中做错了一件事,他也要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的纠缠着,更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随着岁月茂密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抖搂出来,添枝加叶的叫嚣一翻,骂的直让人惊慌,他还是得饶人处不饶人的,就连他的亲弟弟和他借五十块钱,利息也是要有的,在佟仁心里,不管多久,“仇”,一定要加倍报的。总之,他任何的一个缺点都能掩盖住他所有的发光点。这也令我时常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他的优点与缺点是那么的鲜明且极端,他的言和行又是那么的背道而驰,我也想不通,他那些书是怎么读的,书中,他画的那些美好的诗句难道就那么弱不禁风?画完就散的无影无踪,没给他留下一点儿痕迹?有时候,我也真想写本书,写写他,写写高秀枝,写写他们分裂的人格和一起走过的崎岖泥泞的生活之路。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俩的这种不幸从哪儿说起呢,从他们相识呢还是从佟仁上了大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