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四年,六月要结婚了,六月本来都不想结婚的,她目睹了佟仁和高秀枝的生活,对婚姻充满了厌恶,可是,她又想尽快的离开那个令她生厌的家和憎恨的人,她就不得不选择婚姻。结婚前,六月回了趟滨海——那时她已经留在了帝都,六月回到了家,她觉得她还是应该先告诉一下高秀枝和佟仁。
九四年,佟仁的抛家舍子早已经不是偷偷摸摸了,而是大明大摆的,理直气壮的,没有人敢劝说他,也没有人愿意劝说他了,这就使得佟仁更加的肆无忌惮,且经常洋洋得意的大言不惭的把那句话挂在嘴边:
“这年头,能在外头找一个小的是男人的本事。”他全然不顾他人纷纷投来的鄙视的目光,也不管家人在外面受到的耻辱——滨海就那么大,佟仁就那么猖狂。六月恨死他了,但没办法,家,她还得回来,她妈和她妹妹还在那里,她们比她受到的耻辱更多,那些耻辱一方面来自于佟仁,一方面来自于熟人——熟人那些直截了当的话语,不屑的眼神和见而远之的态度,都深深的刺伤着她们。
“我要结婚了。”六月对佟仁说。六月回到滨海的第三天见到了佟仁,在他回来拿换洗衣服的空当儿,六月鼓足了勇气。虽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她们长大了,独立了,坚强了,她们也早就习惯了佟仁的安忍无亲和铁石心肠,习惯了他的久不归家,可她们还是怕他,从心里怕,听到他的脚步声,咳嗽声,说话声,甚至不管是谁提到佟仁的名字,她们都会吓的一哆嗦。六月心里哆嗦着看着佟仁,没办法,她就是怕他,同时,六月还担心佟仁反对她的婚姻,担心他和她的对象大卫要彩礼,大卫来自农村,家境也很是不好。别看佟仁抛弃了她们,但他绝没有抛弃他在这个家里做主的点点滴滴,这个家里他得事事掌控,时时主宰,她们绝不可以目中无他,假使一旦有什么事儿没有事先通知佟仁,过后他知道了必定要闹的天翻地覆,六月她们惹不起他,更不敢违背他。
“婚,是你自己要结的,和我没关系。”佟仁听后,顿了一下,他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然后石墩一样戳进沙发里,坐直,狰狞的脸上没有任何温情:“咱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把你们养这么大,我不欠你们的。”
六月的心咚咚的跳的厉害,她看着佟仁,佟仁也看着她,他们几乎十年没有这样注视过对方了,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陌生,一种带着仇视的陌生。
“我不光不欠你们的,你们还欠我的,记住,无论到啥时候你们都欠我的,别忘了,是我把你们带出了农村,是我把你们养大,这些年我养你们的钱,已经够老子周游世界了,你们这辈子都还不上我的。当然了,要是你们以后发达了,有良心的话,还给我也是应该的,不还,我也不指望了,不过现在我告诉你,我没有一分钱给你。”
“不需要。”六月听完佟仁的话,低低的回了一句,她不敢再说什么,她怕佟仁万一提出什么条件来,她无法应答。还好,佟仁没再说什么,只是大口大口的喝着水,喝完两杯后,他站起身来,走了。
六月的心落了地,虽然一刹那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她就平复了。她走到窗前,看着逐渐远去的佟仁的背影,她想,这就是她的父亲,过去的那些年里,给了她们精神上最大的无情和物质上最大的无义的父亲,她还有什么可失落的呢?难不成刚刚她还对他抱有幻想?幻想着他的关心,他的祝福?或是潜意识里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儿象征性的嫁妆?或是几百块钱?可是,她想多了,没有。想到这儿,六月笑了,如释重负又忧喜参半,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太高估了佟仁对她们的感情。六月又失落了一会儿,怎么说呢,做父亲的,连一句都没有问问女儿的未婚夫是哪里人,干什么工作的,又多大年纪,啥时候会来家里看看,没问,一句都没问。可是问了又怎么样,六月又想,就像佟仁说的,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也许他说得对,细一想,的确也是,日子又不和他一起过。六月又庆幸,佟仁居然没有难为她,没有难为她的婆家,而且没有提任何的彩礼,一瓶酒都没要,莫名的,六月又在心里感谢了他。九四年,六月拿着高秀枝给她的两千块钱离开了家,她就这样结婚了,没有亲朋,没有婚礼,没有任何的仪式,甚至连双方的父母都是在她们结婚后的第六年才见了第一面。可是六月结婚没多久,高秀枝就告诉她:
“那个女人的大儿子”比六月先结婚,佟仁可是给了那家男孩一千元,六月听了很是气愤。
五年后,二月拿着高秀枝给的四千块钱离开了家,她也结婚了,和六月一样,二月也没有办婚礼,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当然了,更没有来自佟仁的丁点表示和祝福,同样,二月的婆家人和娘家人也是在二月婚后的第六年彼此见了第一面——六月和二月的婆家都在外地,都是农村人。也同样,“那个女人的小儿子小生”结婚时,佟仁给了他两千元,滨海就这么大,高秀枝又经常出没在那个女人家附近,六月相信高秀枝的话。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流淌着,好在,六月和二月的运气很好,她们的先生都品德贵重,包容大度,她们渐渐的模糊了原生家庭所带着的阴霾。后来,她们的孩子出生了,六月在日记里这样写着:
八月的帝都酷热难耐,孩子都起了痱子,我妈也待不住了,她又催促着回滨海,虽然我百般不愿意回去,但是看着她每日里焦急的神情和坐卧不安的身形,我不得不同意了。回滨海之前,我给他(佟仁)打了十来个电话,单位家里都找不到他,我的心很是惶恐,一想到要回到滨海的家中,我就像要进了索马里海盗的管辖地,浑身上下就无时无刻的紧张着,焦虑着,还有,找不到他,也使我恐慌,我们如果谁回家不事先告诉他,那可是犯了他的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