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午后。
四辆马车缓缓转入宁荣街西口,那头辆马车上,周瑞探出半截身子,眺望着不远处那无比熟悉的荣国府,只觉恍若隔世。
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
他正心潮澎湃之际,马车却突然在宁荣前巷的一条胡同口停了下来,车夫扬鞭指着胡同里道:“周管家,这怕是有些不方便,您看咱们是绕行,还是……”
周瑞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却见胡同里第二户人家门外,足停了六七辆马车,不说是堵的水泄不通,却也只余下了一条羊肠小道。
太太给自家安排的新住处,好像就在这胡同里。
难道说,是府里各处的小管事,特来恭贺自己王者归来?
周瑞心下刚涌出些洋洋得意,小管事钱启就从后面车上下来,快步上前道:“周总管,府里给你分派的院子,就在这家隔壁,若要绕路只怕要两刻钟才行——不如让马车自去绕路,咱们走几步,先看看该怎么卸车?”
这钱启亦是王夫人的亲信,只是能力地位都远不如周瑞,平时只负责陪着贾宝玉出行,兼或做些迎来送往的差事——这次周瑞奉调回京,王夫人便派了他去城外迎接。
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周瑞心下略有些尴尬,但好在也没人知道他方才想些什么,于是也麻利的下了车,笑道:“使得,让你嫂子押车,咱们兄弟先过去瞧瞧。”
二人并肩往胡同里走,等离得近了,周瑞就发现那些马车正不停的往下卸东西,或是上等的绸缎布匹、或是精装的胭脂水粉,甚至还有捧着首饰盒子往里走的。
周瑞不由奇道:“这是谁家?当真好大的排场。”
钱启伸长脖子往里面扫了一眼,神情有些怪异的道:“是大太太的亲哥哥,今年入秋后才从南边儿来的。”
周瑞登时了然,大太太有个哥哥在江南,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不过邢氏素以刻薄闻名,却不想对娘家兄长竟如此大方。
因都是二房的人,他也没避讳什么,当下感叹果然这骨肉天伦非是旁人可比。
“哪儿啊!”
然而钱启听了这话,却是嗤之以鼻,一面领着周瑞走进隔壁院子,一面压着嗓子解释:“这事儿跟大太太没半点干系——不对,这事儿就是大老爷大太太挑的头!”
听他说到半截突然改了口,周瑞不由得愈发好奇,连声催促钱启详细道来。
钱启便把这几天听来的言语,又杂了三分艺术加工,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虽然其中颇有离奇夸张之处,但整体故事脉络却并无大错。
“这焦大爷听说邢家要拿女儿做妾抵债,先是惊的下巴都都掉了,再三确认之后,又欢喜的什么似的——这不,金山银山的直往邢家堆,说是纳妾,跟娶媳妇也差不了多少!”
听钱启说到这里,周瑞才突然醒悟过来,脱口问道:“你说的焦大爷,莫不是来旺的儿子来顺?!”
“去年就改叫焦顺了。”
钱启说着,往荣国府那边儿拱了拱手,三分酸涩七分艳羡的道:“如今咱们都得叫焦大爷、焦大人或是焦爵爷才行。”
“这、这……”
周瑞不可思议的指着隔壁道:“大太太的亲侄女,给来旺的儿子做小?!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您可别小瞧这位焦大爷!”
钱启冷笑道:“自打去年他不知为何入了皇帝的法眼,先是做了什么所正,没一年功夫又升了官儿,成了工部的大总管,听说除了尚书侍郎,就顶他说话管用了!”
“连咱们老爷,如今都指着他分润些功劳,好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呢!”
“五月里太尉老爷回京,还特意给他取了个‘畅卿’的表字,说是日后只当叔侄相处。”
这一番话说出来,听的周瑞几疑是在梦中。
自己不过是离京年余,怎么这来顺就成了焦大爷、焦大人、焦爵爷,甚至还成了政老爷和王太尉跟前的红人?!
见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钱启缓缓收了笑意,郑重的提醒:“不满您说,这回也是因为来旺一家子都脱了籍,才得了机会差人替换你们回来——我知道您和他家有些过节,可事到如今可万不敢招惹他家!“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赖大如何?亲儿子被焦大爷当面打断了腿,如今还不是巴巴的捧着人家,八月里焦大爷升官,赖家专门送去七八百两银子的重礼,就怕人家还记着当初那事儿!”
嘶~
说别人,周瑞或许还觉着不真切,可听说了赖大的经历之后,他却情不自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赖大可说是荣国府家奴中的标杆,论权柄人脉地位,都是周瑞可望而不可即的,他的亲儿子被焦顺当面打断了腿,非但不敢报复,竟还巴巴的给仇人送厚礼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