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赵当家的回来了,见到守在门口的汉子,还以为是什么不好,刚快走了两步就听见家里头哭爹骂娘的声音,他这才送了口气,但心头还在怦怦直跳,当即问道:“刘兄弟,你怎么守在这儿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怎么没有!”刘姓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别紧张,听我说……”

赵当家点了点头,就听汉子道:“今天你爹跑到小张先生门上去骂了,小张先生出来后看了他两眼,就说他是中了邪,没多少日子了,你爹不信邪,骂翻了小张先生祖宗十八代,当时我们看他脸色就不太对,后来是小张先生出的手,将你爹打昏过去了,说再叫他叫骂下去你家明日就得办白事。”

赵当家张了张嘴,汉子摆手道:“你听我说完,小张先生那样子也不像是会胡说的,要不是打心眼里觉得你爹要走,哪里能气定神闲地听你爹骂那么久?”

赵当家的脸色都白了,手里的猎物都提不稳当,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

汉子叹了口气说:“不过当兄弟的劝你一句,这事儿可不能全信,小张先生看着是有本事,但谁也不清楚他的底细不是?但也不能完全不信……左右你也带着你爹跑遍了附近的名医,就那样了,你好生奉养他……按照小张先生的意思是撑不了多久了。”

赵当家听罢,忽地拔腿就往外跑,汉子喊道:“哎你干什么去——?!”

赵当家的脚步一顿,又折返回来,提了地上的兔子就往外跑,头也不会地吼道:“去找小张先生!”

汉子当即跺了跺脚:“哎不是叫你别全信嘛?!哎哎哎你别跑啊!……”

赵当家在山里头都能健步如飞,更不必提这平坦的黄土地,汉子压根追不上他,赵当家的一路飞奔到了大庆巷,找到了秋意泊家就去敲门:“小张先生!小张先……!”

第二声还没喊完,面前的木门就开了,赵当家一眼就看见了紫藤下的小张先生,上前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小张先生!张先生!求求你救救我爹吧!他还年轻着呢!他还没享几年福,不能就这么去了啊!”

秋意泊这儿本是岁月静好,好端端的明月紫藤小树与花,应是叫赵当家的给打破了,他也是脾气好:“起来吧,坐下说话。”

赵当家没动,不肯起来,秋意泊慢慢地说:“你这般跪着,也是没用的。有事起来慢慢说。”

赵当家这才站了起来,却不敢坐下,秋意泊给他倒了一杯酸梅汤,摆在了他的面前,抬眼瞧了赵当家一眼,赵当家不知道怎么的就稀里糊涂地坐下了,手里端起酸梅汤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酸梅汤镇得他头皮发麻,浑身的紧张劲叫这一逼,硬生生出了一身热汗,他喝得太急,也没尝出点什么味道来,这会儿才回出来一点清爽的陈皮清香,叫他清醒了不少。

秋意泊这才道:“你爹那是邪祟入体,如今时间过得太久,瞧着是没事儿,那是他底子好,等底子耗干净了,指不定哪日就过去了。”

赵当家脸色又开始发白:“您……您能不能救一救他……我知道!我知道我爹脾气不好,今日还上门来叫骂,他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来,您要打要罚,都冲着我来,只要能办到的事儿,我赵天多说一个字就叫我天打五雷轰!”

秋意泊似笑非笑地说:“这可不能再收你的钱了,否则我真成了你爹口中跑江湖钻营生的了。”

赵当家低下头去,实在是觉得无脸见人。秋意泊有些好奇,他随口问道:“昨日我瞧着你,也是被你爹骂得够了的,如今他那毛病,左右也就是小病小痛缠身,待真正要走的那一日,说不定也稀里糊涂过去了,算起来也算是个善终,你这么给他求医问药,多是治标不治本,他就算好了,如今的脾气说不定也改不过来了,你这日子不过了?”

他昨日也看得清楚,这赵当家已经他爹磨得心气都快平了,这是好听点的说法,说得难听点就是心如死灰,说什么骂什么都不还手不还口,日子照常过,亲爹照服侍,就是没有那股劲头再去拼什么好日子了。

赵当家沉默了许久,道:“我爹只是病了……就跟您昨日说的一样,他就是病了,脾气才那么差的。”

他其实也知道,他爹这个脾气实在是太坏了,好的时候是千好万好,不好的时候什么脏的臭的张口就来,差点逼死了媳妇瑞娘,他平时也没少挨臭骂……可爹就是爹,他现在不好,是因为他老了,糊涂了,可他年轻那会儿从来没有对他不好过。

那时家里有什么好的香的,都是紧着他娘还有他,打回来的肉,最好的都是给他娘和他,他就只吃点边角……对着祖父母也孝顺,真的横竖挑不出错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摔了那一次后,他爹就变了。

方才听刘当家说小张先生说他爹是中邪,他是信的……要不是中了邪,他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呢?

秋意泊将烟斗凑在了烛火上点燃了,缓缓地抽了一口,袅袅的雾气顺着他唇瓣的缝隙涌出:“可这病没得治,若能早日送走他,你不也轻松?我听说你夫人差点叫你爹给逼死了,后来和离了,想你也知道,你爹还在,恐怕没人敢跟你好。你已是二十有五,膝下尚无子嗣,若你爹再活过十年八载的,到时候你可就难了。”

时下人寿命可不算长,尤其是小老百姓,下田耕作的,都是拿命熬出来的,耕种出来的粮食却只能勉强吃饱饭,又缺少肉食,熬着熬着底子熬空了,人也就差不多了。上山打猎的就更不必说,虽然上山打猎不愁肉吃了,但却是在拿命去换的,山里有毒蛇有猛虎,还有精怪,就算什么都没有,谁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失足?都不必摔死,但凡摔断胳膊摔断腿,这条路就算是绝了,追不上猎物拉不开弓那还打什么猎?真指望几个陷阱能管饭吗?

赵当家听着听着,忽然喝了一声:“别说了!”

秋意泊说话素来是扎心的,赵当家喝完了才自觉失礼,他垂着头低声道:“……对不住,张先生。我、我什么都没想,我爹娘将我养到这么大,娘死的早,我没机会伺候她,现在我也不去想其他了,能将我爹伺候得舒舒服服,叫他多活几年就成了。”

“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到时候我一个人,怎么样都成,没有子嗣就当是我没这个福分了……”

秋意泊打断道:“可你也并不甘心不是吗?”

“……”赵当家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谁让我摊上了呢?我总不能不管我爹吧?”

“张先生,我不似你一般,读过很多书懂很多道理,我就知道我爹就是我爹,我要是不管我爹,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个畜生!我管着他,平素给他骂几句,我生气归生气,可我打心眼觉得只要我爹他要能多活两年,别说骂我几句,就是天天打我打断几根藤条,我心里都是愿意的。”

秋意泊心中微动,他看着这个有些消沉的憨厚男人,叹息道:“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倒是难得……罢了罢了,我救他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