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耀庭自以为豪壮的一生从陆本德的死开始,慢慢收尾,就要结束。
陆本德的葬礼在陆家大院如火如荼的举行。柏耀庭倡导成立了陆本德治丧委员会,自己亲任主任委员,儿子柏智麟任副主任委员。他一会儿院内,一会儿院外,努力做到所有人当中最忙碌的那一个。他佝偻着腰,茶色的水晶石头眼镜与他谦逊的神态恰到好处。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个族长真不简单。也许是对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陆本德慢坡地做坟园的事的愧疚,他必须把这件事办的体面些,以期换取冲刷抵消对陆家的负罪感和内疚感。
他的干练是人所共知的,他的知事能力在原上是有目共睹的。哪些人打坑,哪些人拉砖,哪些人箍墓道,哪些人锅上锅下,哪些人迎来送往,安排的妥妥当当。柏陆两姓人家对所派的差使无一不是遵从,得到指令就马上投入到工作当中。这种井然有序,把工作向前推进的大场面,在母猪原上可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毕竟躺在薄木棺材里的陆本德曾是原上风流倜傥的人物。原上哪村哪户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只不过从生到死没有见到一个干儿子登门看望过他。这种巨大的反差,三四席啊,能坐三四席的干儿子们消失的无影无踪。
侯准一个空档,柏耀庭倦着身子像狗一样上了上房里间。陆贺氏坐在炕上正搂着孙子文权愣神,对老族长的到来没有任何表情:“族长,你尽管把事办好,早早下地,入土为安哩。”
柏耀庭点点头:“一切都安排的妥当,只是放心不下你,既然人已经去了,就节哀顺变哩,今后的日子如果有什么困难的,耀庭哥不会不管不问的。只要是你家的事,我义不容辞。”
陆贺氏对族长的一席话感动的泪流满面。柏耀庭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感觉心里敞亮多了,此生做了一件对不起陆家的事,往后余生,尽量对陆家弥补过错,以期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从陆贺氏的上房里间下来,柏耀庭远远看见智砾媳妇与陆福娃在十米开外的距离对视,他装作没有看见,径直去了灵棚。
当一个新的土堆在陆家坟园陆五十左下手形成的时候,柏耀庭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愧疚,瘫坐在坟堆上,老泪纵横:“本德呀,哥对不住你呀,你一路走好啊。”村里的几位老人向柏耀庭投去钦佩的目光。对于一个人的离去,老族长柏耀庭何曾这样感慨过。柏智麟向父亲投去费解的眼神,人已经死了,已经入土为安哩,至于这样太过伤心吗?父亲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长工三娃抱着陆兆楷的儿子文权,文权正用懵懂的眼神望着柏耀庭。在场的所有人哪能知晓老族长的心思,这位倦缩如狗的族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哩!
夜里下了一场透雨,柏智砾扛了一把锄头去自己家的责任田里观察水情。刚出村口就远远看到田地里零零散散的社员,有许多人围在田边说话。虽然是一场透雨,并没有渗出白泱泱的水,不需要开沟放水。
也就是从这天早晨开始,柏智砾感觉不对劲的事在自己的心中产生了。不管走在哪里都好像有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的中心好像就是自己。试了几次,看到人多的时候装作没有看见,从容的走过去,听到身后议论声并没有躲避他的意思:“如果是真的,这可是咱母猪原最大的丑闻哩”。
“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柏智砾终于忍耐不住,对这种窃窃私语作了最直接的回击。他把本族的一位柏姓光棍汉憨驴堵在厦屋里逼问他村里的人到底在议论什么?憨驴眨了眨眼晴,胆怯的说:“我不敢说。”这句话更加证实了柏智砾的判断,村人的议论肯定与自己或自己的家庭相关。他上去几步,站在憨驴的面前:“快说,议论的到底是什么?”憨驴倒退几步坐在床上,“嘿嘿”笑了几声便不言语了。
柏智砾急中生智:“憨驴,我们都姓柏,是一家人,有人说咱家的闲话咱能不搞清是啥情况吗?”
憨驴眼珠子转了几圈还是没有吱应,又“嘿嘿”笑了几下。柏智麟随手扇了他一巴掌,一下子把憨驴的眼泪扇了出来,蹲在地上捂着脸。
柏智砾怒不可遏:“快说,告诉我你在人群里听到的啥,只要告诉我,南原山根有一位死了丈夫的寡妇,赶明我去给你提亲,让你也有一家人。”
憨驴站起身,捂着被扇痛的右脸支支唔唔地说:“你,你说的是真的?”
柏智砾气的难以抑制,抬起右脚朝憨驴的屁股上又重重的踢了一脚,语气加重了很多:“是真的。”
憨驴再次伸出左手去捂被踢的疼痛的屁股:“你说话可要算话。”
柏智砾怒吼:“快说。”
憨驴怯怯诺诺说出了一句令柏智砾崩溃的话语:“他们说,世杰,长得像,像福娃。”
此话一出,柏智砾懵了,一下子没有了意识。过了很久,他挪动脚步,缓缓走出憨驴家的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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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驴追至大门外,看着他离开又不敢大声的说:“你别忘了明天去给我提亲,我也要娶媳妇哩。”
柏智砾右脚刚踏进家门,儿子柏世杰就跑了过来,伸出小手让他抱。他仔细看了看平日里疼爱有加的儿子与陆福娃的长相相比,不论是睫毛还是脸型都是十分的相像。他闭上眼,然后站起,把世杰支走到外面去玩,一把把柏康氏拉入房屋里间。
柏智砾铁青着脸,把柏康氏吓坏了,她不解地问道:“智砾,大白天的,你硬拉我进屋干啥哩。”
柏智砾的目光入电,直向柏康氏射过去,柏康氏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柏智砾上前几步:“你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柏康氏一脸的懵逼:“你说的啥话?我是你的妻子,咋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柏智砾:“你仔细想想,一年前或两年前。”
“你说两年前?从认识你开始,我就把你当一辈子的夫君。从来从未想过做对不起你的事,”柏康氏马上解释。
为了更加重视自己的话和表明自已的真心,柏康氏把身子贴紧了自己的丈夫:“傻帽,好好的,怎么变成凶神恶煞哩,我可不喜欢你生气的样子。”
柏康氏的摩梭与语气的撩拨,让柏智砾浑身燥热。如果不是想着至关重要的事,他一准把她抱到床上。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以期让自己清醒,铁青的脸马上又显露出来:“你解释一下,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说世杰长得不像我,像福娃。整个东陵镇都知道哩。”
康氏眼中闪过惊恐,不过马上就消失了,她让自己镇定:“智砾,你可是瞎熊货哩,那是不可能的,胡乱猜想啥哩,世杰是你的儿子,天经地义。”
柏康氏把智砾搂的紧紧的,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眼珠子则在不停的旋转。意念告诉她,镇定,镇定,必须镇定,绝不能让智砾看出这个破绽,一定不能承认这件事的真实,不然这个家就完哩。
柏智砾没有伸出双手去搂抱妻子,而是用双手把柏康氏的脸捧了起来,目光直接射在她的脸上。他想从眼神中捕获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柏康氏有躲避他的眼神存在,就可以判定这件事的真实性。然而,他错了,柏康氏不但没有躲避他的眼神,而且还目不转睛含情脉脉的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让柏智砾心颤,他想把妻子一把抱住,但是搁在心里的那件事又涌上心头。
意念一闪即过,他后退一步,万分失望的说:“不说是吧?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料定你也不肯说,但我有办法澄清这件事。”
柏智砾快步离去,柏康氏追到门外,早巳看不见丈夫的身影。她倚着门槛,茫然无措,多年来心中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
陆本德死后,村子里相安无事。土地都平均分配给了每家每户,以前指使长工干活的年代在母猪原上不复存在。柏耀庭把自己分得的二亩薄地交给了智麟智砾。为了不让两兄弟产生矛盾,轮流耕种。先由智麟种一年,到秋季收了玉米种麦子的时候再交由智砾耕种。感觉这种做法太合适不过了,年纪大了,无所事事,柏耀庭养成了一个习惯:总是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倦缩在父亲柏庆德的坟堆上。
他先把夹袄从里面掖紧,双手把前胸箍住,这样密不透风,两眼一闭,就进入了一个美妙无比的境地:一头娇小柔顺的神兽从坟堆里窜出来,透体的黄,黄蹄黄尾,温和的看着他。每每这个意念闪现,柏耀庭的全身就涌过清新愉悦感,徜徉在一种特殊的欢快之中。得意于此生的杰作,得意于以换地做掩饰巧取陆本德慢坡地做坟莹的壮举。愧对陆家的内疚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个神兽向他走来,伸出嘴在他的脸上亲吻……柏耀庭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迎合神黄的亲呢把臭烘烘的老嘴凑了上去……就在他在现实与幻境之中徜徉的时候,他的三儿子柏智砾的声音传入耳际:“父亲,你在干啥哩。”
柏耀庭睁开眼,却没有动身子:“刚才梦见神兽哩,神兽亲我的嘴哩。”
“神兽,什么神兽?”柏智砾问道。
“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祥瑞之兽神黄。”
柏智砾躺倒后侧着身子正对着父亲。这时柏耀庭才完全睁开眼:“寻这里,寻我哩,啥事?说吧。”
柏智砾直视父亲的脸堂:“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一件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他们说世杰像福娃,不像我。”
就在柏智砾说这话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父亲柏耀庭把眼闭上了。柏智砾马上判定这件事的真实存在性。是话都有因,这件事看样是真实存在的了。
为了更加证实这件事,柏智砾略带伤感的说:“几年前,你把我打发到山里,找二哥智麟。我们把中药材用驴骡运到西安城里换成钱,月后回来没多久,康氏就有喜了。现在揣摩时间,是有猫腻的。寻你来是向你证实你是否知道或者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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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柏耀庭猛的从坟堆上站起来,一脸的不自在:“啥球蹲脸事情,净扯不沾犁沟与瓤人的话。”
柏耀庭掖紧衣服佝偻着身子像狗一样向村子走去。
柏智砾紧跟其后:“我判定这件事是你安排的,别的人没有这个胆量。”
柏智砾跟到上房里屋,柏耀庭“咣当”一声,把房门从里面栓上了。
柏智砾无计可施,冲着门内大喊:“我已不是人哩,我已难活人哩。”
柏智砾感觉脑袋空荡荡的,心中空荡荡的,意念没有归属感。他走到牛厩里趴在土堆上整个灵魂自暴自弃。
柏耀庭瞅准外面没有动静后,小心翼翼下楼走到智砾家的厦屋里。柏康氏正坐在炕沿上愁眉苦脸。老父亲柏耀庭先开了口:“智砾在哪哒?”
康氏告诉他:“半晌午从家里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过。”
柏耀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已经熟睡的孙子世杰,眼珠向上翻滚,盯着柏康氏一字一顿的说:“智砾所担心的事,就是死都不能承认,否则这个家就完哩。有些事是不可告人的,都在你知我知不传之中。一但开了口,日子就会受到影响,想回到原来,必须具备非凡的智慧。”
柏康氏品味公公的话,看着它佝偻着身子像狗一样的离去,没有去送他。此时的柏康氏已经判定多年前借种生子的主导幕后主使肯定是公公。
面对就要公开的秘密,柏康氏心中掠过一丝惊恐。如果母猪原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事,自己怎样活人?如果丈夫智砾知道了真相,这个家会变成啥样,肯定没有了哩。这种思想压力康氏越想越后怕,越想越乱,一直到夕阳西下,屋里渐渐黑了下来,柏智砾也没有回来。康氏没有做饭,黑暗中把儿子世杰搂在怀里,艰难的熬着时间。
此时的柏智砾无精打采的走进了福娃家破败的院落,径直来到厦屋的门前。正在烧火的福娃看到他后,马上让他坐在炕上,吩咐媳妇马上炒两菜,弟兄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咥饭了,好好干二杯。
智砾不言语,看着两人忙碌。
很快,陆庞氏就炒好了俩菜,连同备好的花生米端在炕上的桌子上,两人开始对饮起来。
二八盅的时候,福娃才开始问智砾:“三哥,看你脸色,就知你心中藏着事情。你也知道咱是三代人的交情,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不要藏着掖着,信得过我福娃,说出来弟弟与你共同分享,我,义不容辞。”
柏智砾此时已是郁闷到极点,酒精的作祟由先前的兴奋,到后来的抑制,情绪低落的已不成人样。他低下脖颈盯视着福娃:“我那个家就要完了哩。”
听到这句话,福娃与陆庞氏都大吃一惊。福娃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色的对着柏智砾:“三哥,你说这话啥子意思嘛?好好的啥就叫完了哩。”
福娃疑惑不解,从炕上下来,趿上了鞋子,又坐在炕沿上,用一副马上就要知道原因的眼神注视着柏智砾。
柏智砾转变了话风:“福娃,当真把我当成你的亲兄弟?”
福娃潮红着脸对天发誓:“我福娃如果不把你当亲三哥看待,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柏智砾“嗯”了一声,生硬的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把我当亲兄弟,那我问你一件事,你必须老老实实的告诉我,否则就不是亲兄弟,全是假话。”
福娃点点头,等待柏智砾的问话。
柏智砾不眨眼睛的盯着福娃的脸:“村子里正在广泛的流传说世杰长得像你,这是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
陆福娃的脸立马僵住了,面无表情。
陆庞氏没有一句言语,也是一脸的懵逼,她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无法言语。
柏智砾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言语就是最好的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在村里确实无法活人哩,慢慢从炕上下来,趿上鞋子,眼里噙着泪花,走出福娃家的残垣破院。
从这一晚开始,柏智砾消失了。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东陵村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柏耀庭到死都记着三儿子智砾的话,智砾跪在房门外,声泪俱下:“父亲,孩子从今往后不能膝前尽孝哩,望父亲安好哩。”
柏康氏半夜醒来发现柏智砾站在炕边,她问他到哪去了,伸手拉他上炕,柏智砾拒绝了那温热的手,语气冷若冰霜:“我难活人哩,只有选择离开,今生不再回原上半步,你好自为之。”
柏康氏光着身子追出去的时候,已不见了柏智砾的踪影。她赶忙穿上衣服去禀告公公,柏耀庭屋内没有任何回应,茫然无措的柏康氏又回到厦屋。
柏智砾的突然失踪,更加证实了东陵村人的猜测,这件事的真实性得到了证实,更得到了公开。
一向讲究村规族规的柏耀庭,把自己整日里关在上房里屋,喜好去祖上坟莹白日念神兽的习惯暂时搁置了。
柏康氏与儿子柏世杰无人管问,整日里还要受族人的白眼与数落,稍有抵抗就会有人冠以“不要脸,骚货,狐狸精,偷人男人”等词语标签。家里的几亩薄地犁翻耕耙她全都不会,去找哥哥柏智麟帮忙,智麟媳妇拦在门首:“智砾找不到了,已不认这个家哩,你已不是俺家的人哩,凭什么帮助你,你尽早带着你的野孩子滚出这个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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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智麟附和道:“现在全国解放,不兴酸枣刺抽人哩,要不然早把你押上祠堂用酸枣刺刷子抽打你哩。如果你还有廉耻之心,就早早搬出去吧,我们柏家不能容你这种女人。”
柏康氏瞅着二哥的嘴脸,想说这件事能怪我吗?完全是公公策划,奶奶参与具体实施,自已只是一个受害者。你弟弟无能,不能生育,这是他的错,我有错吗?通体素裹的柏康氏没有了话语权,只能默默忍受来自各方,包括柏家一家人的冷落。
冬去春来,别人家的麦苗都盖严实了土地,唯独柏康氏家的地里尽是黄土。家里的粮食很快咥完,饿得皮包骨的世杰很快得了黄肿病。把柏康氏急的彻夜难眠。这样下去,娘俩非得饿死不可。经过一夜的思虑,柏康氏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天亮后,她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牵着儿子世杰的手,毅然决然走进了福娃家的破院。
福娃正在整理破旧的家什,不经意间发现了柏康氏母子俩,由最初的不经意到瞬间的情感爆发,眼眶顿时湿润,下意识的丢弃手中的活,走上去抱住柏世杰。
陆庞氏从厦屋里出来,目睹了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