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离伸手,取来笔墨,写下字据,“这个数的现银。”
她顿了顿,看向千琅,“但你需要在百花宴期间,凭借我们所商量之对策,以及旁的巧思、章法将其翻倍。
若你能做到,便说明我们的法子可以奏效,我愿以个人名义入股,支持风华酒楼的后续发展。
若是不能,则此次盈亏流水各分一半。
华娘子,意下如何?”
千琅的眸光轻轻扫过那张契约,沉了沉,思忖片刻,落定道,
“好。若是白姑娘都愿意为风华酒楼冒险一试,
千琅又有何不敢呢。”
秋离见华千琅此言出口时,只觉得她沉着而笃定,面色淡然不改,心生钦佩。
只是她不知,眼前这位并不长她多少的女子,是以怎样破釜沉舟的决心应允这桩契约。
酒楼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但相比于千琅此刻的心境,到底是远处的隐忧了。
千琅方才遭遇了家中的冷待,同管事们会面时又因意见分歧不甚愉快,加之放贷人派人来催款,她心中惴惴不安,百感交集,却担心把负面情绪带给旁人,索性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见秋离前在房中偷偷擦干了泪眼,细描妆容,更换衣物、备酒、奏琴,思量如何陈述方为妥帖,半分也未曾懈怠。
幸好,暂时的结果是好的,有人愿意施以援手,雪中送炭。
否则,她或许真的要心力交瘁了。
二人各怀心事,举杯碰了碰,翠盏清音,微风徐来,轩窗外传来三两声雀鸣。
天气晴好,人心也暖了些。
有了新的资金,千琅将酒楼的资源清算了一遍,将进项与出项清点明晰。
思及之前将冗杂的人员裁撤了一批,如今重新给酒楼的活计、厨师、账房们提了薪,人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酒楼上下莫不为筹备桃花节的宴席齐心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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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宴上,风华酒楼与潇湘阁合作,将宴席布置的盛大而绮丽。席间曲水流觞,翥凤翔鸾。有丝竹雅乐,琵琶管弦齐鸣。
一是城内老字号酒楼,一是时新的歌舞乐坊。一时之间,众人皆为这经典与新意的碰撞而喝彩连连。
最难得的是,那宴席上除了经典的长阳本地佳肴,还有几样古朝失传的美食,也不知风华酒楼是得了何法子,将其食谱寻得,一番精心烹调,其色香味均如书中所写,让人回味无穷。
华娘子善古琴,原是准备了《春和》、《朝凤》两首曲目锦上添花,然而瞧着舞者们都已就位了,却不见佳人踪影。
秋离亲自去雅阁寻她,门自然的敞开,屋内花香淡淡,一张古琴摆在中央,四周却是空无一人。
忽而有笛声传来,清脆悠扬,想是众宾候的久了,管事者让其他乐师先行开场。
秋离虽然不独擅于此道,亦知晓合奏的曲谱与独奏有所差别,然而曲已开场,中断着实不宜。
细听乐声,倒是有一番底蕴和功力,开曲是《春和》,随后自然的衔接上了《清宴》。
她凝神看向那琴,许是恰好风轻曳枝丫,一团光影划过,不知曾的,一时动念,竟走上前去。
她习过琴的,只不过阿离也喜琴,每当她奏琴时,便不免想起故人。
《春和》、《清宴》、《塞上》、《洛水》是南国四大名曲,从古至今,历经数代。
当年的王朝早已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但琴谱却被乐师藏于民间,传承至今。
许多乐坛大家都以能奏《洛水》一曲,效其神与形,风与乐,以技法与境界合二为一,超凡脱俗为大善。
风华酒楼内,《清宴》一曲缓缓落下,然许久未有笛声传来。
秋离用指尖轻按古琴,拨动两三声——音色极准,像是有行家调过一般。
未至《洛水》,但《塞上》一曲,她倒是和阿离一道练过不下百遍的。
《春和》多散音,意境旷远;《清宴》多按音,曲调悠长;而《塞上》,则散、泛、按三音交错变换,不似《洛水》苍凉凄切,却自流露出人生易变,岁月无穷的蕴藉。
只是拂了几声,熟悉的感觉便涌上心头。
按弦,拨弹三声,搓滚拂历,琴音方启,便有雄浑之势。
少时,弹琴的师父说姑娘家琴性是偏清润、雅洁的,难以奏出《塞上》的“坚”与“宏”,将“澹”与“远”二字之间的意境与琴趣精进到极致。
只是她自是不信的,拉着阿离练了许久,终是勘得其中一二。
琴格与技法,缺一不可,此外,古琴本身的材质与音色也是极为重要的。
第一层,入塞,大漠黄沙,天高云阔,雄浑壮丽。
第二层,观塞,长河落日,荒无人烟,旷然寂寥。
第三层,出塞,北风吹雪,古道无边,孤身远行。
写意画卷随琴音铺陈,仿佛有客远道而来,观黄沙漫漫,月落西关,而终是孤身辞塞上,万籁俱寂中,一切归于寂寥。
一曲落定,她只觉得心也染上了几分暮霭秋色。
四周陷入了安静,直到雅阁外遥遥传来赞颂之声,“这是哪位乐师,技法虽然不算冠绝,但是能把《塞上》的意境和韵格表现得尽致淋漓,委实是世间少有!”
她本怀了续音接曲之意,却未曾想到这琴音会引来楼下之人的关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复方才较为妥帖。
正在斟酌之际,只听门外有熟悉的女声悠扬道,“这是风华酒楼邀请的的宾客,特以此《塞上》为百花宴添彩。
各位请稍候,一刻钟后,我们还有更为精彩的演出。”
听其音色,应是华娘子归来了。
道是千琅方才回房取琴谱之时,忽而看到房内有人影闪过,疑是遭了贼,便追了出去。
直到追到顶层的小阁楼上,那阁楼的出口上了锁,方才把那人困住。
千琅脆声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私自闯入我的厢房?”
微光中,那人戴上了面巾,“我?
飞贼是也,鄙名不值一提。
此行只为归还一物。”
千琅凝眸道,“何物?”
“三月前,受人所托,借了姑娘的‘荷风’一用,如今那人心愿已了,自然是要完璧归赵的。”
“原是你盗走了我的琴。此言怪哉,既然是借,为何不光明正大的?”
那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咳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妥,奈何那人给的实在太多了,说只想用‘荷风’弹奏,谱琴几曲,谁知竟不守信诺。
我这不……不也费了好些功夫才给姑娘你取回来。”
千琅心思一转,“可是何府?”
“在下从不透露雇主姓名,不过逝者已逝……不错,是何府的小姐。”
千琅迟迟没有出声,许久,语气微凉道,
“我虽曾与她因‘荷风’不睦,但到底曾经交好一场。
罢了,我不追责了,你走吧。”
那人顿了顿,好久才说了一句“其实……方才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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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何小姐只见了两面,那日她见了琴似乎并不开心。我隐约记得她还说了句,‘原来,名琴终究不比知音’。
瞧着她那时身子虚浮,倒不像有气力奏琴的模样,之后许是她的家人把琴当做遗物收拾起来了。”
千琅听闻,唇角泛起一丝凉涩,“本是知音,却为了区区一张琴而不相往来。
我和她之间,何至于此。”
那人垂眸,也似心生惋惜,轻叹道,“人世常情罢了。
无论曾经何等亲睦,一叶障目,终究难免背离了本意。
倒也是缘分不够。”
幽微的光透过阁楼的窗子洒在地上,将游走于屋内的尘埃映得分明。
片刻,千琅敛了敛心神,“听你言辞,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为何要做这等偷盗营生?
莫若早日金盆洗手,以免一朝碰壁,得不偿失。”
那人笑了笑,道,“从前身不由己,以后——我考虑考虑。”
忽而阁楼外有人说话,“华姐姐不知去哪了,这乐曲都开始了。”
千琅想起自己误了时间,心下一惊,向后转身望去。
可脚下却一时踩空,眼看就要坠下楼梯——
那人敏捷的闪了过来,迅速的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千琅扶稳。
“多……多谢。”她看了一眼那人,迅速低头整理自己被扯松的披帛和衣襟,轻轻向里拢了拢。
那人见状,也有些无措的松开手,背过身去,“抱……抱歉。”
片刻,身后的佳人走到了阁楼前,从荷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那扇门,“你……”
那人瞥了一眼千琅。见她有三分拘谨,调侃道,“姑娘莫非是想问我的名字?”
千琅却早敛了神色,淡然自若道“不想。”
那人了然的笑笑,点了点头,
“不错,飞贼的确不应该留名的。
华姑娘,江湖漫漫,有缘再见。”
说罢,便宛如穿堂而过的清风,从那门外跃出,顷刻间消失了踪影。
千琅只觉得那背影有几分熟悉,似是在长阳城内看过几次,只是想不起究竟是何人了。
她朝那人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将阁楼的门重新上了锁,匆匆返回雅阁。
走到半路,千琅就听到了阁内的琴音铮铮——是《塞上》。
那人论技艺而言,尚不算娴熟,然对琴谱的理解极为透彻,听起来也是有多年功底的。
至于琴音,她再熟悉不过了,用的是那张“荷风”……
纵是知晓不可能,想起方才那小贼所说,她还是加快步子,提起裙裾跑了过去。
直到见秋离端坐在屋内,一曲奏罢,她的希望终究落了空。
千琅背过身,好似快意的笑了笑,垂下眸子,眼中滑落一滴泪。
从今以后,再无人和她争这“荷风”了,再无人可笑她出身困顿,明明一无所有,却端的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妄图在这曲艺之上夺得魁首了。
原来那个总是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何慧,是真的不在了……
千琅用指尖擦去浅淡的泪迹,心中生出一种凄然的怜悯,
心中默然,“何慧,我本以为我是恨你的。因为我从未想过朋友之间可以做到如此决绝。
说我像你亲姐妹,要同我做一辈子知音的是你;为了得到“荷风”,在众人面前折辱我、诬陷我偷盗的也是你。
现在你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得感激你。
若不是慧儿你推了我一把,我便不会破釜沉舟,机缘之中遇见了东家,更不会成为今日的华千琅了。
你说的对啊……你才是林师傅最顾惜的徒弟,所以她已经将最珍贵的乐谱、她的毕生所学都传给了你,为何独不可以把“荷风”留给我?
有什么可争,你早就拥有最好的了……”
楼下忽而传来宾客的喝彩,有甚者问弹奏者名姓,欲上楼拜访之。
秋离是她请来的客人,千琅自是不会让她亲自应酬的,便打了个圆场,让客人稍等随后的表演。
轻叩门扉,她缓步走了进去,温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歉疚,“白姑娘,抱歉,我来迟了。”
秋离望了她一眼,摇摇头道,“无妨,可惜宾客们无缘于华娘子的一曲《朝凤》了。”
二人相视一眼,都敏锐的洞悉到彼此眼中的一抹伤怀,倒是难辨究竟是因曲生怮,还是旁的原因。
秋离的目光落在“荷风”上,“这琴,是桐木所制吧?
音色听着润厚,不似松木、柳木清透,却自有一番古朴韵趣。”
千琅轻轻颔首道,“不错。白姑娘方才所奏《塞上》是我的琴艺师父最钟爱的曲目之一,以金石之韵的桐木古琴弹奏,显其琴魄,恰到好处。”
秋离浅笑,“尊师是?能教出华娘子这般琴技高超的人物,想必是极好的琴师。
我亦心生雅慕,改日当亲自拜访。”
千琅神色微寞,“她叫林湘,曾经是宫廷乐师,出宫后便定居在了长阳城。或许白姑娘未曾听过家师的名讳,但一定听过一缘居士的《长陵散》,曲谱正是出自家师之手。”
小主,
秋离听罢,黑眸微闪,“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我少时曾跟着一缘居士习过几年琴,可惜后来居士离开了故里,从此之后……我也因一些旁的事很少再练琴了。”
她眉眼中流露出一丝亲近,“居士告诉我,他师承一位姓林的先生,看来便是你的师傅了。
如此,按辈分,我倒要称呼华娘子一声‘小师姑’了。”
千琅柔和一笑,“不敢当。白姑娘本有不凡造诣,又于风华酒楼提携良多,是我当礼待于你才对。”
秋离听着外边热闹,转而道,“今日看酒楼宾客盈门。想是法子起了成效。”
“嗯,此前我还担心潇湘阁会婉拒合作,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若他们有利可赢,又可于百花宴上一彰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精诚所加,金石为开。你为此事三顾于潇湘阁,兼顾菜品和装潢之余,还亲自操持舞乐的编排和服饰的选取。只论“诚心”和“用心”,也是尤为可贵的。
潇湘阁的那位管事是聪明人,定能看出同谁合作最为可靠。”
千琅颔首道,“不过,归根究底,我还是要谢白姑娘和东家。
若无你们雪中送炭,我孤身奋战,怕是力不从心的。”
秋离凝眸看她,“小师姑,你或许可以从做的不错的小辈中物色一下合适的人选加以提拔。
你是这里的主事人,许多事情上若能知人善用,统筹好全局,自然是会轻松许多的。”
千琅若有所思的应下,心中似乎已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百花宴结束后,二人一合计,盈利却是超出了预期。
此次桃花节盛宴后,想是每逢佳节各大酒楼都得效仿风华费些心思招徕新客了。
不过,这也并非不利,整个酒楼行业若是能良性竞争,在菜品、服务和环境装潢上多下些功夫,倒也算造福于百姓。
况且,若行业内标准奠定了,那些以次充好、弄虚作假的酒楼自也是无立锥之地的。而诸如风华这般的良品,自然能积累美誉和口碑。
长此以往,或如千琅所想——
风华的招牌,莫之于昙花一现,而期于传承百年。
因酒楼践行了契约,秋离依诺将所投资金和利息入了股。
她还在千琅的引荐下结识了潇湘阁的管事人。然潇湘阁是舞乐坊,思及夫君将来或许会入仕,而朝廷不允许官员亲眷涉及此类业务,秋离还是婉拒了其盛情。
但一番长谈,双方都觉得不虚此行。纵然经营理念有所不同,因着并无利害关系,倒是能更客观的洞悉一些问题。
临了,秋离赠了潇湘阁一种茶饮方子,是她结合医理研制而成的,有美容养颜之功效。味道甘甜,老少咸宜。
而潇湘阁则回赠了其酿酒师密制的一坛酒酿。想那管事人也是费了一番心思,酒酿倒不算多贵重,难得在于世上无二。
那人将其取名为茉莉,意在此酒清雅,又恰为“莫离”二字的谐音。
酒的香气始于清淡,后品才觉馥郁,可谓一绝。
只是那工艺和酿材来之不易,因而实现不了量产,也只能做招待贵客的一点心意了。